天藏(20)

2025-10-10 评论

    咕叽咕叽,让我们的孩子上学吧,咕叽咕叽。
    咕叽咕叽,咕叽咕叽……
    她干涸眼睛慢慢似乎有了一层的水雾,尽管那时天光尚亮,但我认为那时月已经升起,只是月华为浮云笼罩,变成了白内障般的月光……我无法不答应老人。我答应了。但老人好像听不懂我的话,或者根本没听,只一味倾听着上天,只一味双手合十。老人不懂汉语。我不得不朝向墙的拐角处喊缩头缩脑的边茨。边茨过来了,这个把责任推给了母亲的家伙儿摇晃着母亲的身体,终止了母亲对天空的祷告。卓姆的祈祷只停了一刻,接着又继续朝向苍穹,只是干涸的眼眶一下涌出了泪水,满脸的泪水朝向苍天……
    我不敢轻易踏上这条通往磨坊的小路……承受不了老人感恩的仿佛望着神明的目光,但又总是不由自主踏上这条路。我总是避免走近磨坊,远远的就停下来。但有几次喊声突然从水上传来,我看见边茨和卓姆站在打开的磨坊门口喊我,他们早早就先看见了我,简直就是迎接我!边茨见飞跑过来,拉住我的手不放。卓姆依在磨坊门口一侧,身体微微前倾,看不清我,但知道我在哪里,她白色的月亮般的目光紧紧盯着我。
    磨坊是木结构的磨房就是她们的家。家在磨房右边一半。这里不同任何一个家,永远有水轮的声音,小河的声音,因而水轮上挂着许多哈达的六只转经筒也永不停歇。照例有个小经堂,有净水,青稞,长明灯,释迦像,只是因为见惯了石头房子经堂,见惯了陆地上的经堂,这里别有一种不同的韵味,一种动感的或永恒时间的韵味。卓姆做的甜奶茶非常好喝,还酥油茶,干果,奶皮。那时我还不太习惯厚味的酥油茶,接受甜茶没问题,卓姆守着暖瓶,我喝一口她就倒一次。所有的好吃的都拿出来了,都放在我面前。这些还倒罢了,最让我承受不起的是临走总要给我带上一篮子鸡蛋,一暖瓶甜茶。甜茶我可以带上,鸡蛋太珍贵了,是要换钱用的,而且每次都是十几二十几枚,这是我不敢轻易踏上这条两水间林中小径的主要原因。此后每隔一段时间边茨就要把一篮鸡蛋放在我的石头房子门前,每次我都给边茨钱,他不要就硬塞给他。我知道边茨不会把钱给卓姆,很可能是买烟抽或泡甜茶馆去了。
    是的,边茨又来上学了。实际上我真的没做什么,我只是做了天经地义的事。我向校长做了担保,向各科老师做了担保,我觉得这并非了不起的行为,仅仅是一个基本行为。边茨依然淘气,依然管不住自己,学习不好,打架,欺负女生把桑尼或拉珍的辫子拴在椅背上;依然不服班长丹巴尼玛管理,在校外依然与丹巴尼玛大打出手(他根本打不过丹,丹比他高很多),但是边茨见到我就像见到神明。我照例维护丹的权威,呵斥边茨,边茨总是向我不好意思一笑,然后恨恨地向丹挥挥拳头。难以想象,边茨当初怎么会攻击老师呢?

    弃山星出现的时候,拉萨河有七个彩色夜晚。
    这时候人们走向水边,与天相接,与水相舞。
    哈达没遮住维格的身体反而描述了她的身体。
    从没有人披哈达入水,从没有过。
    拉萨的夏季,夜与昼有几天并置得时间特别长,彼时星星与晚霞同在,明暗达到了一动不动的类似永恒的平衡。每年,当法瓶山的弃山星第一次闪现,拉萨一共有七个这样的夜晚。这七个夜晚弥足珍贵,它们不仅是沐浴节的开始,不仅是洗涤身体的夜晚,也是洗涤灵魂的夜晚,创造生命的夜晚。
    七个夜晚有七个名字,分别是:达瓦、米玛、拉巴、普布、巴桑、边巴、尼玛,汉语的意思是: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星期日。这天七天,无论老人孩子,无论少女还是青壮年一到黄昏便会扯起蓝白色调的帐篷来到河边。他们铺上鲜艳的卡垫,脱掉臃肿的衣袍,面对美丽的八瓣莲花宝瓶山上正在升起的弃山星,步入彩色的拉萨河。彼时河岸上一堆堆篝火鲜红、明亮,在一边夜幕一边太阳的余晖中闪闪烁烁,把拉萨河之夜装点得瑰丽璀璨。篝火边人们熬浓酽的茶,煮大块的肉,喝大碗的酒,茶的清香和肉的美味流溢于柳林河岸。酒足饭饱后拨响古老的天琴,弹起古老的神佛之歌和热烈如火的情歌,围着火堆跳“堆谐”、“朗玛”……这样的画卷,同样,不用说像任何一个地方的古老风俗一样,被史无前例的“历史”中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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