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不清为什么要挑战一下某种礼节。她不低头就是要挑战一下。还有微笑,甚至于某种眼神……都是不应有的,但她又是发自内心。她心如水波,如此愉悦。但是她没看到在她幻化中卡诺仁波钦表情有任何变化,他依然那样纯粹,依然像湖水一样平稳。变化的是她,不是卡诺仁波钦,而她的一切变化又都来自于他。她感到冷,透明,感到好像穿着水的衣裳,他让她消弥在他的在湖水中。
那天的一切都像幻影,幻影一直没离去,永远也不会离去,永远是我和卡诺仁波钦的一个印心!你知道吗,印心就像两种光的重叠,速度极快,一闪而过,我觉得那就是我们常说的光年,在最遥远处光年非常快又非常慢,你知道一光年是多少年吗?
一光年就是一年,就是光走一年,这很简单。
不,绝对不是!
这在物理学上是常识。
我觉得就是不一样,光年有空间感,我们平常说的年有吗?
可能空间上不一样,但计时是一样的。
我说的就是空间不一样!不,时间也不一样!
王摩诘承认维格在坛城可能的确感到了不一样的时间。按照爱因斯坦的相对时间理论,那天的时间,由于卡诺仁波钦与维格心灵的加入,可以想象变成了怎样遥远的心理空间。那时,时间飞翔,空间旋转,时间既可以被坛城中心的目光加速,也可以随时被中心的目光中止。也许可以说维格感到的水的衣裳就是一种中止、一种定格、一种边缘,但同时,毫无疑问,也是一种最神秘的印心。
不管时间多长或者多短,维格告诉王摩诘那天她都得离开了,因为后面还有很多很多排队等候的人。她慢慢后退着,不像别人低着头离开,她始终注视着卡诺仁波钦,注视着湖水,水的衣裳,她觉得水的衣裳慢慢变成了轻纱、变成了壁画、变成了永恒。卡诺仁波钦继续做法事,他的持有铃杵和法鼓的手是如此的完美,形状同样像古老壁画上所绘。在他的轻摇慢击的时候,他就是时间之神、季节之神、感觉之神。
但谁是时间女神呢?维格那时也许在捧接黑砂粒那一刻已具有了时间女神的可能?她已在佛法中被召唤?卡诺仁波钦给予她的印心究竟是什么?格言上说:弟子成熟的时候,上师就出现了。
可那时维格不要说成熟,就连信仰也还谈不上。事实是她到这里时来还没有真正的信奉,只是想通过这里来确认自己的另一半神秘的血液,只是在尝试用宗教的途径。她从法国回不久,刚在拉萨定居,她看到了以往只在梦中出现的星罗棋布的寺院、桑烟、雪山、长明灯和同样古老的藏人,看到了自己在这里的独特的根系。这根系使她同过去的自己以及别人区别开来,一切都让她激动,她的一直沉睡的那部分血液涌遍周身以至沸腾。但同时这部分血液又让她陌生,甚至也让别人陌生。某种意义,她不是任何一个地方的人,不属于内地,不属于法国,不属于西藏她是被三者都排除在外的人,又是三者的混合。混合意味着多种特点,这使她富于与众不同,但她知道是什么在真正起作用,那就是西藏,而不是别的什么。过去的很多年里,她的另一半西藏的血液没人知道,包括最好的朋友也不知道。从小到大,她所填的各种表格都是汉族,所有的证件,学生证、身份证、护照都是汉族。很长时间以来她认为这是自然而然的事,但实际上她知道她很小就知道--自己身上有一种和别人不同的东西。她虽叫沈佳嫒又“秘密”地叫维格拉姆,小学、中学、甚至直到大学,她没向任何人说过自己还有另外一个神秘的名字。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说,她就是不说、一直不说。当然,她并非真的不清楚为什么不说。小时候她不说自己的另一个名字是因为她总是害怕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她一直小心地隐藏着自己的另一半血液的秘密。但是后来,慢慢的,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那些源自自己秘密名字的自卑、恐惧、不安慢慢地消失了,不仅如此,她秘密的名字反而一下变成了她内心骄傲,甚至是她最大的最隐秘的骄傲。但她还是不说。许多年了她已习惯了不说,她不愿轻易把自己最骄傲的秘密告诉人。她知道她迟早要去一次西藏,尽管她并不出生在西藏;她没想到母亲一退了休便先到了西藏,定居在了西藏。现在她也来了,她以为自己就像回到故乡一样,结果她发现西藏竟是那样陌生。她竟然一时找不到故土的感觉,这让她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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