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毒花(38)

2025-10-10 评论

    那一刻,父亲脑子里闪过多少事。常发顺了人立而起的马背窜上陡壁,一条腰带帮助分区司令部摆脱七万日伪军的追击,而那腰带上又绣满了叫人生厌的红花。常发拔出双枪左右开弓,小树刀裁一般地折倒,又将屋檐上出头的橡子弹洞中心。常发举瓶痛饮,举碗欢饮、举桶豪饮、举坛狂饮……终于,他仿佛看到常发跪倒在黄永胜面前说:“我想,女人都是头一天骂我,第三天就离不开我了……”
    陆家姑娘被抢,在商会和社会各阶层引起巨大愤怒、不安和骚乱。常发已是死罪难脱。骑兵频频出动追捕,地委和军分区也接连召开紧急会议,向社会上广泛做工作,进行自我批评。我的父亲承受了巨大压力,毕竟罪犯是他的警卫员。每当紧张的一天过去,父亲总要望着日历出一会儿神。
    第三天,是父亲最焦躁不安的一天。傍晚时,他摔碎一个茶怀,便带了警卫班朝西北方向,驰入茫茫草原。在他内心深处,三天是一个界限……
    “政委,你看!”陈发海在马背上扬鞭叫喊。
    我的父亲手搭凉棚:那是一条被勒勒车辗出深辙的小路,两侧盛开神奇的狼毒花(38),隔开沙漠与草原。一边绵延起伏着沙包,沙包上盘生了银柳、沙棘和梭梭树,沙包后便是一望无边的大漠。另一边辽阔地舒展开昭乌达盟秋天的草原。衰草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泛出金黄的光泽。草原尽头,火红的天边有两个人影在一匹马的马背上晃动,仿佛再向前跑一步,就会投入芨芨草丛勉强支托起的那轮硕大橘红的落日之中……
    马蹄声骤雨般响起,朝着落日追去。红日仿佛伸手可及,可是终于掉入草丛中。只剩下几团云霞如山踊跃,如浪翻腾。
    于是,我的父亲放慢了马。他听到一支歌。那是一支古老的富有民族风味的《求婚歌》,千百年来有千百万青年唱给他心爱的姑娘听:
    骑上火红的骏马相依而行,
    亲爱的姑娘哟请用手摸摸我滚烫的心。
    遵照前约咱俩回家乡吧,
    愿我们白头到老永不分离!
    …………
    歌声辽阔地舒展开去,像成熟的牧草在轻风里起伏不定。只有浪迹天涯、长年累月用整个心灵怀念故乡、思恋大地、并在战火纷飞的征程上追求生活的人才能唱出如此动人的歌声。我的父亲终于看清马背上的一男一女相偎相依,心满意足悠闲自在地摇晃。一种春意霭霭的情调弥漫着整个草原。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别的什么事情能引起他们的兴趣……
    我的父亲心灵震颤,轻轻叹息。随后怒火高烧,挥起马鞭吼:“把这条畜生给我捆了!”
    克什克腾旗的领一导招待我,喝宁城老窖,喝赤峰陈酿,喝飞碟啤酒。年轻的副旗长醉醺醺唱起歌,身体像鼓槌一样在凳子上跳:“有一个古老的专说:中国有一位伟大的皇帝……”
    离休的老旗长手指抹着沾满酒液的湿漉漉的胡须,肩膀随着歌声扭动,一边对我说:“后来你的常发叔被商会联名保起来,同陆家姑娘结婚了。哈哈,喝醉了几百人哪!可你爸爸呢?他只送给你常发叔一蓬狼毒花(38)!”
    副旗长唱得全身抽搐:“成、成、成吉思汗,不知有多少美丽的少女都崇敬他呀,啊哈哈哈,都想做他的新娘,啊哈哈哈,人们心中的偶像……成吉思汗!”
    马达喝得汗水涌流,高门大嗓说。“你父亲走时,你常发叔想跟着走。你父亲说。别走了,你就留在昭乌达好了。你跟我去大城市,老是违反纪律,迟早要被枪毙,那时我也救不了你。倒是留在昭乌达安全些,这里的乡亲能体谅你,爱护你,你也活得自在些。”
    老旗长说:“亏得留下了,不然非饿死不行。”
    “为什么?”我不解问。
    “你常发叔喝酒喝出毛病,一顿也离不开。实行薪金制,钱都用来买酒,老婆孩子饭也吃不上,家里能卖的东西全卖光了。”老旗长摇头感叹。
    马达也叹气:“唉,那段日子别提了。我去看他,早晨起来靴子找不见了。被他偷去换酒喝了。”
    老旗长嘿嘿一笑:“到底是为咱昭乌达作过贡献,乡亲们不忘他,政府也不敢忘他,给他评了残。喝酒评残,每月给他补助140元酒钱,在咱昭乌达可是独一份。全国大概也只此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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