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沱村的乡亲们到赤峰市来送匾,说唱者骑一条长凳,拉响四弦琴,摇头晃肩,说唱得口角泛白沫。唱到激动处,两脚拚命跺地,罗圈腿夹起长凳如烈马一样跳跃奔腾,四弦琴像枪一样端到胸前,又像马刀一样抡过头顶:六十个勇士举钢枪,沙漠草原齐颤抖;六十个勇士抡马刀,高山竣岭都低头……唱到十四名剿匪牺牲的烈士,他已经变成哭嚎,从长凳上跌落下来,双膝跪地,扔掉四弦琴,磕头击节,连说连唱连嚎,呼嚎长生天保佑烈士的英灵,直嚎得天昏地暗,围观者跪倒一片。
我的常发叔看得发征,听得发愣,终于垂下头去擦眼窝。嘴里兀自喃喃:“怎么回事?没想到、没想到……”
从承德来了一名记者,采访这件事,评论这支“好来宝”说:“历史永远是胜利者书写的。”
我的父亲眨了眨眼,纠正说:“历史是人民写的。”
父亲送走记者,叫来常发,抚着他后背问:“怎么样?”’
常发仍然若有所失:“不怎么样。”
“石头搬掉了。”我的父亲舒口痛快气,“你跟我到北边去,解决那个第四师。”
常发从鼻子里喃喃:“你当英雄让我失信,我再不丢这个脸。”
“放心,不会让你再丢脸。”父亲笑着挤挤眼晴。他心情好,手掌拍打着常发叔结实的后背,“你那一套,这次用得着。”
[i]文殊菩萨
[ii]黄教创始人
[iii]金刚
在苏联红军暖烘供的城防司令部里,马尔丁诺夫劝我的父亲;“你不要到北边去。”
父亲说:“那里也是中国的一部分。”
马尔丁诺夫警告:“他们是土匪,会杀了你!”
父亲说:“他们不是土匪,是民间武装。也祸害过老百姓,也杀过日本人,他们还是爱国的。八路军创建根据地,不解决这些武装不行。”父亲在大茶壶旁边摆几个豆绿色茶碗:“赤峰的东、南、酉,都是国民党军队和土匪部队,只有北边是和子章的内蒙古自治军第四师。他们跟国民党,我们就被闷死,他们跟我们,这盘棋就全活了。”
“你带多少部队去?”
“我就带常发去。”
“胡闹!”马尔丁诺夫叫喊,“他们刚消灭你们一个连!”
“我再带两个连还得被消灭。他们有五个团,都是骑兵。”父亲抓起茶壶北边的豆绿茶碗,慢条斯理喝茶水,“打不行,我是去喝茶。谈判人越少越好。”
马尔丁诺夫踱步,从不同角度将我的父亲看丁又看,叹出一口气:“唉,一个疯子带了一个愣子!”
于是,蒙雪的荒原出现一青一红两匹鼠蹊挂霜的奔马,衣装臃肿的骑手在马背上颠簸。路上的乌鸦惊飞起来,我的父亲睁开泪风眼,透过虹光闪烁的泪珠,望见那轮苍白冰冷的太阳。
父亲的铁青马被脚下窜起的乌鸦惊吓,马脖子猛甩,身躯跟着一闪,父亲的右脚便脱了镫。父亲穿一双大黑毡疙瘩靴,靴头粗憨,急切里认镫认不进去,那马已经刨着蹄子奔腾起来。
骑马三条命:嚼子、肚带、橙。嚼子就像自行车的车把和车闸,其重要性自不必说。肚带如果断了,马鞍就会斜转滑倾,致人落马。这都是要命的事。马镫是为了立脚。真正骑马不能正骑,正骑一会儿屁股就要磨破!必须抬起屁股,左大腿和右大腿轮换着落鞍吃劲。有了马镫双膝可以夹马肋,控制马喘气,马镫一磕,马就跑。还相当于指挥棒。好骑手都是罗圈腿,两档之间能有千斤力!
父亲算不得好骑手,右脚失镫两次认不上,便有些慌。两裆又夹不住马,被那马刨起蹄子来一颠,“哎哟”一声,从马背上挥下来。左脚大黑毡疙瘩靴仍然套在马镫上。不惊的马遇了这种情况也要惊,何况已经受惊的马?铁青马一声嘶叫,四蹄腾空,斜刺里跃出,便狂奔而去。拖着我身躯长大的父亲,像拖了一架雪橇,冲起一片片雪尘,随风弥漫四野。
常发本来比父亲走前半个马身,事出突然,一把没捞住父亲的马缰,急忙拨转自己的马头,惊马已经拖着父亲窜出几十米远。常发急了,一声呼啸,双镫狠磕,枣红马便如一道闪电掠过,直朝铁青马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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