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卫员陈发海冲进来,朝炕上一望,脸色立刻变白,顿足叫道,“糟了,糟了,搞不好真是这兔崽子!”
“怎么回事?”父亲还算沉得住气,边穿衣边说。“沉住气讲。”
“蔚兴平陆家的姑娘被人抢走了。”陈发海说着又瞟一眼炕,我的父亲便不由得也看常发的空被卷。陆家是民族资本家,无论苏联红军来还是中国共产党来,他都给予很多支持,是重要的统战人士。蔚兴平是他在昭乌达办的商号。他家住一栋二层小楼,有一围将近两米高的院墙。父亲曾带着常发、陈发海等警卫员去过几次陆家,也见过常发与陆家的姑娘一块儿说话。当时并没在意。
陈发海继续报告。“夜里有人骑马跳过院墙。打更人说,黑人黑马,一下子就跃过墙头,跑到楼前,那马就立起来,前蹄搭上二楼。马上的人顺了马背窜上二楼窗户,破窗而入,把陆家姑娘夹在胳膊下,跳到马背上就跑。听到声音,家里人没堵住,惊动了部队上人,骑兵追出去,还不知能不能追上……”
父亲脸色很难看,这人是常发肯定无疑。红马夜里会看成黑马,那马会将前蹄搭上二楼,这种狗盗行径只有常发和他的枣红马能干得出来。
“这个畜生,自己找死!”父亲终于骂出一句。
那一刻,父亲脑子里闪过多少事。常发顺了人立而起的马背窜上陡壁,一条腰带帮助分区司令部摆脱七万日伪军的追击,而那腰带上又绣满了叫人生厌的红花。常发拔出双枪左右开弓,小树刀裁一般地折倒,又将屋檐上出头的橡子弹洞中心。常发举瓶痛饮,举碗欢饮、举桶豪饮、举坛狂饮……终于,他仿佛看到常发跪倒在黄永胜面前说:“我想,女人都是头一天骂我,第三天就离不开我了……”
陆家姑娘被抢,在商会和社会各阶层引起巨大愤怒、不安和骚乱。常发已是死罪难脱。骑兵频频出动追捕,地委和军分区也接连召开紧急会议,向社会上广泛做工作,进行自我批评。我的父亲承受了巨大压力,毕竟罪犯是他的警卫员。每当紧张的一天过去,父亲总要望着日历出一会儿神。
第三天,是父亲最焦躁不安的一天。傍晚时,他摔碎一个茶怀,便带了警卫班朝西北方向,驰入茫茫草原。在他内心深处,三天是一个界限……
“政委,你看!”陈发海在马背上扬鞭叫喊。
我的父亲手搭凉棚:那是一条被勒勒车辗出深辙的小路,两侧盛开神奇的狼毒花(75),隔开沙漠与草原。一边绵延起伏着沙包,沙包上盘生了银柳、沙棘和梭梭树,沙包后便是一望无边的大漠。另一边辽阔地舒展开昭乌达盟秋天的草原。衰草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泛出金黄的光泽。草原尽头,火红的天边有两个人影在一匹马的马背上晃动,仿佛再向前跑一步,就会投入芨芨草丛勉强支托起的那轮硕大橘红的落日之中……
马蹄声骤雨般响起,朝着落日追去。红日仿佛伸手可及,可是终于掉入草丛中。只剩下几团云霞如山踊跃,如浪翻腾。
于是,我的父亲放慢了马。他听到一支歌。那是一支古老的富有民族风味的《求婚歌》,千百年来有千百万青年唱给他心爱的姑娘听:
骑上火红的骏马相依而行,
亲爱的姑娘哟请用手摸摸我滚烫的心。
遵照前约咱俩回家乡吧,
愿我们白头到老永不分离!
…………
歌声辽阔地舒展开去,像成熟的牧草在轻风里起伏不定。只有浪迹天涯、长年累月用整个心灵怀念故乡、思恋大地、并在战火纷飞的征程上追求生活的人才能唱出如此动人的歌声。我的父亲终于看清马背上的一男一女相偎相依,心满意足悠闲自在地摇晃。一种春意霭霭的情调弥漫着整个草原。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别的什么事情能引起他们的兴趣……
我的父亲心灵震颤,轻轻叹息。随后怒火高烧,挥起马鞭吼:“把这条畜生给我捆了!”
克什克腾旗的领一导招待我,喝宁城老窖,喝赤峰陈酿,喝飞碟啤酒。年轻的副旗长醉醺醺唱起歌,身体像鼓槌一样在凳子上跳:“有一个古老的专说:中国有一位伟大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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