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血(53)

2025-10-10 评论

    这样毛头的小女孩也成了一条小小的线索。堂嫂死后小女孩寄养在毛头姐姐家里。有一天毛头姐姐带着小女孩回家,在楼梯上撞见了老史。老史一见小女孩就抱住她说,“我来给你猜个谜语,进来一推出去一拉是什么?”小女孩立即叫起来,“门!”老史又说,“关上一声响,小偷进不来,是什么?”小女孩扭了扭身子说,“还是门,你怎么老让我猜这个谜语呀?”老史就笑了,他摸摸小女孩的头上四楼去,毛头的姐姐听着那脚步声突然觉得记忆亮了一下,她问小女孩:“老史叔叔让你妈猜过谜语吗?”小女孩说,“没有。他只给小孩猜谜语。”毛头的姐姐说,“那你妈呢,她在一边干什么?”小女孩说,“她在一边听呀,她跟我一起说,门——”毛头的姐姐眼睛又亮了一下,她想再问女孩一句话,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跟我一样,毛头的姐姐也发现了门在堂嫂之死中的重要位置。可是你发现的这个问题不宜再张扬了。其中的奥秘不言而喻。出事那天是堂嫂把门开着的。
    堂嫂死了一周年了。有一回我在公园里看见老史在钓鱼,我陪着他钓了一下午。我发现老史开始回避起堂嫂之死的话题,他似乎知道老街上的纷纷传言,我打听他最后一次见到堂嫂的情景,老史沉默了半天。突然说,“我一点也不明白她的意思,她看着我笑,她站在门槛上把门一推一拉地玩。”又沉默了一会,老史微笑着说,“也许都是因为那个谜语。门。她就把门一推一拉地玩。”
    我觉得老史是个不折不扣的性功能障碍者。但是你没有理由对老史说三道四的。你只能恨发发为什么偏偏那天夜里偷上了门,偷掉了毛头心爱的五针松?发发现在上了山,发发就是让一枪崩了也不过份。
    说来说去我堂嫂的心胸像针眼那么细。无论怎么她不应该把自己吊到门框上去的。如果我是堂嫂,我每夜把门虚掩着等人,谁也管不着。问题是你活着总有盼头,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你说是不是?

    我从来没有如此深情地描摹我出生的香椿树街,歌颂一条苍白的缺乏人情味的石硌路面,歌颂两排无始无终的破旧丑陋的旧式民房,歌颂街上苍蝇飞来飞去带有霉菌味的空气,歌颂出没在黑洞洞的窗口里的那些体形矮小面容委琐的街坊邻居,我生长在南方,这就像一颗被飞雁衔着的草籽一样,不由自己把握,但我厌恶南方的生活由来已久,这是香椿树街留给我的永恒的印记。
    南方是一种腐败而充满魁力的存在。有一位剃光头的电影导演说。那是前年春天的事。他从香椿树街上走过,方向是由西向东。这样他在行走了五分钟左右的时候就看见了和尚桥,正是雀背驮着夕阳的黄昏,和尚桥古老而优美地卧于河上,状如玉虾,每块青石都放射出一种神奇的暖色。而桥壁缝里长出的小扫帚树,绿色的,在风中轻轻摇曳。出于职业的敏感,电影导演轻叹一声,缓步沿阶上桥,他数了数,上桥经过了13级台阶。13,他想为什么是13而不是其它数字。这不吉利。他站在桥头,眺望河上景色,被晚霞浸泡过的河水泛着锈红色,水面浮着垃圾和油渍,向下游流去。河的尽头依稀可见一往高耸入云的红色烟囱。远景可以省略。电影导演关心的主要是桥以及桥的左右前后的景色,从理论上说,和尚桥是那种以南方水乡为背景的电影的最佳外景点,有桥,有水,有临河而立的白墙青瓦的房子。最令人炫目的是桥边有一座两层老楼的茶馆。
    那就是梅家茶馆。到了1979年,茶馆的外形早已失去了昔日雍容华贵的风采,门窗上的朱漆剥落殆尽,廊檐上的龙头凤首也模糊不辨,三面落地门上的彩色玻璃已与劣质毛玻璃鱼目混珠。仰望楼上,那排锯齿形的捕木护壁呈现出肮脏晦涩的风格。无疑这一切都是多年风雨侵蚀的缘故。
    细心的人可以发现茶馆门上的横匾,黑底烫金边,但上面没有字。一块无字匾,很少有人注意这个细节。无字匾一般不外乎以下两种原因:
    其一:一时没有合适的称号。
    其二:一时来不及烫上合适的称号。
    去证实这两种原因对于香椿树街是毫无意义的。那些过着闲适晚年的老人每天去茶馆赶两个奈会,那些从来不进茶馆的居民每天匆匆经过茶馆,人们一如既往地把茶馆叫做梅家茶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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