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血(87)

2025-10-10 评论

    书来站在三岔路口,思考了一会儿。他对老人的话充满怀疑,这样的年代不能轻信任何人的话,书来不想回家,家乡滔天的洪水至今仍然使他恐惧和眩晕。书来决定继续朝南走,有人告诉他,南面有铁路,铁路是一种神奇的物质,人沿着铁路走,可以到达世界上最好的地方,到达一个像天堂一样的地方。
    几天后书来终于在平原深处看见了铁路,铁路在阳光下闪烁金子般的光,笔直地穿越整个平原,直到无穷无尽。书来爬上路坡,站在路轨中间四处望了望,他对世界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他想,这离他的家乡起码有千里之距,而他面对的世界也发生了质的变化,它远离了水和干旱,远离疾病和死亡,远离了所有的灾难。
    铁路的尽头出现了一个黑点。随着轨道的震颤和隆隆的轰鸣,黑点越来越大,书来看见了火车,他拼命地朝火车挥手,停一停,把我带走!火车仍然轰隆隆地跑着,书来急了,他放大嗓门喊着,停一停啊。把我带走!书来看见了火车亮崭崭的车轮和铁管中吐出的蒸气,火车仍然不肯停下来,书来跺着脚,几乎是发狂地喊着,快停一停啊,把我带走!书来不知道火车为什么不肯停下来,他已经把嗓子喊破了。书来张开双臂像鸟一样飞奔了一段,他想把火车拦下来,紧接着他就彻底绝望了,他感觉到疲惫的身体被火车撞飞了,他像一片枯叶在空中飘着。在丧失所有意识之前,书来看见的是千里之外家乡的洪水,无数雪白的棉花仍然在大水之上漂浮,其色泽从雪白变化为浅红色。
    夏季快要过去了,经过铁路的逃荒者看见一只麻袋丢弃在路坡上。他们一次一次地搜寻麻袋中的东西,把有用的捡走。最后的搜寻者只发现了一只装着棉花的玻璃瓶,他把棉花掏出来扔掉,带走了那只玻璃瓶,他不需要棉花。
    棉花是最柔软的物质,有时候起风了,棉花会随风飘起来,沿着铁路缓缓飞行。

    一切都要从已故的英雄豁子说起。
    我当时正在铁匠弄里的八一中学上高中,我们的学校一直像个饲养场,长满枸杞和石灰草,三排平房就像三排大鸡笼,关押着大群小公鸡小母鸡,乱糟糟臭哄哄的。我跟豁子坐在前后排座位上苦熬中学时光。豁子是个小巨人,身高已经抵达教室门框。他曾经给我们看过他的生殖器,也比任何人的都大。我坐在豁子前面上课时经常听见他随意地放屁打嗝,一回头就看见他厚实的上唇结了一条绛色的豁口。那就是兔唇,也是我可望而不即的英雄的标志。我十六岁的时候第一次看见有人剃了板刷头走进学校大门,那颗头颅异常神气勇猛,每一根头发都像钢针一样直立,每一根头发都只一寸长,依稀可见头皮下血液的颜色。那是世界上最男子气的头颅了。我记得第一个剃板刷头的英雄就是豁子。
    我穿过学校的操场往铁门外面走。沙坑前有一群小母鸡正在跳小山羊。我的上初一的妹妹阿咪也在里面。她们的体育教员穿着一条紧兜着屁股的田径裤头吆五喝六,令人恶心。我正好看见阿咪像猫一样跑起来向山羊冲去,结果坐在上面尖叫。我停住看着那个下流的体育教员如何把阿咪抱下来。阿咪辫子上的蝴蝶结给弄散了。她的一绺头发聋拉在大脑门上显得很可怜。
    我在学校里从来不搭理阿咪。我走过那群小母鸡身边时听见呵咪的声音,“你干什么去,还没下课呢。”我头也没回,我讨厌阿咪在别人面前老气横秋地跟我说话。
    去找豁子。去找豁子给我剃头。我跟他约好这天下午到仓库剃头的,但是他没有来学校。我趁地理教师在黑板上画地图时从教室后门溜出来,顾不上带书包了,我的头发虽然不算长,但我铁了心要剃头了。
    逃学的路上没碰见人。只有铁匠弄人家挑在屋檐下的晾衣绳在阳光下滴水,违章喂养的鸡鸭在路边扒坑拉屎,我跑出世界上最肮脏的铁匠弄,迎面就看见了河与石桥。豁子的家就在石桥那边的桑园里。我走过石桥时还是没碰见一个人,那个下午真是寂静得奇怪。
    豁子家的门牌号码是桑园里81#2号,这个奇怪的门牌号码说明豁子家是被房管所追认的自由建筑。他家的屋顶是油毛毡盖的,上面压着几块石头和一只破瓦钵,他家门前不种桂花树,种的是一丛蓖麻。我敲响那扇木板门时,听见豁子的母亲跟着双木屐来开门。她是个黄头发的苏北女人,会抽烟,会像男人一样咳嗽吐痰。她像审视小偷一样斜眼盯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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