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豁子。”
“他上学了,没在家。”
“他没去上学,我跟他约好了,今天我们有事情。”
“他死啦?他怎么会不去上学?”
“我们约好今天给我剃头的。”
“他死啦。他怎么会给你剃头?”
面对一个凶恶的女人你就不能跟她噜苏什么,我转身从她身边逃开。午后的阳光透过桑园人家的桂花树叶洒在我的头顶上,有一种酥痒的感觉。豁子跑哪儿去了?我揪着头上细软的发丝惘惘然的,又朝石桥那边走,想起豁子留着板刷头站在石桥上抽烟哄女该的光辉画面我骚动得要发疯。
豁子跑哪儿去了?大街上没有人会知道。他的好汉子朋友遍及城市各个角落,你只能追逐他的四十五码鞋的踪迹,你即使在某间挂满沙袋的空房间窗外看见豁子,你也无法走进去,因为你不是好汉豁子。这道理心里要明白。
一切都要从我那天剃头说起。
我走出桑园里走上石桥时,发现张家理发铺子的白帆布遮阳篷竖在桥堍下。剃头匠老张躺在一只转椅上打盹,另一只转椅上睡着一只猫。我只是朝那里张望了一下,老张就睁开眼睛朝我喊:“剃头吧,来吧。”
我已经好几年没让老张剃头了。我摇着头,却又朝他走过去了,猫从转椅上跳走,把油腻腻的座位留给我。我抓住那张转椅转来转去地玩,看见坐垫上到处留下了那只黑猫的爪印,形状很怪异。
“你不会剃的。”我说,“你肯定不会剃板刷头的。”
“什么板刷头?你说出样子我没有不会剃的。”
“说也说不明白,你看见豁子的头了吗?就要那样的。”
“豁子的头?”老张愣了一下,然后盯住我看了好一会儿,伸出两只有筋暴露的大手搭住我的双肩,把我按在转椅上,又抖开一块白布扎在我的脖子上。老张说:“坐着别动,什么样的头我都会剃。”
在那座白帆布遮阳篷下剃头有一个天大的好处,可以眺望石桥与河上风景,就这样我坐在老张的身前,眼睛始终望着石桥,我看见石桥的桥孔上方长出一棵无名小树来,叶子被午后的阳光过滤得淡黄浅红的,结着细细的绒毛,就像女生的皮肤一样。那棵树下面写着几个红漆大字:
不准下河游泳
我的头发纷纷坠落。我的脑袋越来越轻。
“你属虎吧?”老张说。
石桥上走过了三个女孩,她们屁股后面跟着一个陌生的家伙。我一眼就发现他也是板刷头,跟豁子的一模一样,他在三个女孩后面说着什么,自己咧嘴笑着,嘴里一个黑洞,那个黑洞好奇怪。
“你要是不属虎就属兔子。六二年六三年街上一下子生出来十几个小xx巴,家家挂尿布片子。河水都发出一股臭味,一直臭到现在。”老张说。
三个女孩像三棵玉米苗走下桥,神态似受了惊一样兴奋。她们边笑边跳,跟小母鸡没两样。但后面那家伙站在桥上不走了。他甚至不再朝女孩们看,脸掉向石桥和河水的上游。我看清了他的脸,他确实是个陌生人。
“你看见桥上那人了吗?”老张突然拍了拍我的脑袋,“那人昨天在城墙上让谁砸破了脑袋,满头是血跑我这几剪头发,他的头就是我剃的,你就是要剃那样的头?”
“他是谁?”我说,“他不是我们街上人。”
“他在这儿转悠两天了,你就要剃他那样的头?”
我想那家伙是在等什么人。他掏出一支折瘪的香烟折直了,叼在嘴上点燃。他的等待显得极有耐心。我突然觉得在哪里见到过那张奇怪的脸,他的下颚向前突出而且宽大,神情漠然,只是在见到女孩时嘴角出其不意地咧开,现出不协调的一丝温柔。这时你就看见了他嘴里的黑洞。那其实是空了的牙床。我如果真的见过他就是在城南,他很可能就是城南小霸主丘奇。我曾经见到过丘奇落下的三颗牙齿。去年夏天豁子他们把丘奇骗到石桥来,六个人轮流把他狠揍了半夜。奇怪的是没有人听到桥上的动静,因为丘奇那家伙自始至终没有哼一声。第二天豁子带了一个小纸包到学校给我看。我问,“是什么?”豁子说,“牙齿,丘奇的三颗牙齿。”我抓住小纸包仔细研究了,三颗被烟熏黄了的牙齿。我觉得丘奇的牙齿从他下颚掉落到别人手里后起了质的变化,它们活像三颗水泥磨光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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