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侧敌人朝山梁上打炮,空气里弥漫着钢铁燃烧的辛辣气味、烧焦的泥土和艾蒿的苦涩味。这些火力交叉着形成三道封锁线,周惠随着大队连冲两道封锁线,身旁战友被打得人仰马翻,一片片倒下。鲜血染红了整条山梁。
周惠感到生命走到了尽头,再也没力量跨出一步。他两腿软了软,一跤跌坐在地,两手抚胸拼命喘。他听到身旁冲过的人不停地喊:“周惠,快跑,不能坐下啊,坐下就只有等死!……”
他无力回答,也无力站起来,说什么也须先喘几口气。就那么怪,一劲儿猛冲猛跑时,脑子稀里糊涂,现在一坐下,脑子顿时清醒他眨动着眼忙察看周围形势:前方就是第三道火力封锁线,密集的机枪火力从两侧山下交叉扫射,冲到那里的人马纷纷倒下,十个有九个不能幸免。
不能再硬冲他心思一转,奋力跳起身,顺山梁下山,设法绕过第三道封锁线。真是生死系于一念,若硬冲第三道封锁线,他活下来的希望几乎没有。事后才知道,左权参谋长就是在第三道封锁线中弹牺牲
跳下一层梯田。一颗炸弹正落在他几秒钟前停留的位置,被炸弹掀起的石块泥土山一样压下来。他不知哪里来的神力,奋身一拱,钻出石土堆,跑几步,发现帽子没丢了帽子成何体统?他这时已经有心关注仪容,居然跑回去从泥土里翻出帽子重新戴在头上。因为他发现,鬼子的注意力和火力全集中于山梁上,活动在鬼子眼皮底下反而安全。
半山坡上,作战科长王政柱吼声阵阵,指挥警卫班抗击冲来的日本鬼子。再朝前看,是彭老总。他追过去,紧跟彭老总,前后只有五个人,从山沟里绕过第三道封锁线,翻身再爬上山,顺山梁向北猛冲。
天渐渐黑了,周惠只带一枝手枪都觉沉,机要员却惊人地背出了电台,累得一次次往倒摔。前程未卜,机要员问:“怎么办?”周惠说:“把秘码和电台全毁掉!”人就是累到了这种地步,周惠连牙刷和钢笔也全扔太沉,带不动。
跑进一个山窝,看见有茅屋。跌跌撞撞奔过去,发现猪食槽角落里有残渣,伸手抓来,朝嘴里挤泔水,又把头拱人草丛,狗一样吸吮里面的潮气,那一种焦喝真是无法用语言形容。身后传来汉奸的喊声:“别跑了,你们跑不了啦,每人一斤二两小米,不要跑了!”
彭老总已经消失在前方,他的秘书李琦坐在地上,嗓子眼呼呼作响:“你跑吧,我,我实在不行”
“我等你。”周惠不肯丢下战友。
“我,我实在一步也跑不动了……”
周惠奋力拖起他,拉着他跑。人就是这样,那个极限明明存在,却又是个“无穷数”。以为绝不可能再走出一步,却又跑出一里,以为再也站不起来,却又爬上一座山。敌人在身后打枪,周惠却完全放了心。因为两侧不再响枪,他拉着李琦顺北坡滚下来,算是冲出了包围圈。
此后,李清说周惠救了他一条命。
此后,周惠多了两条经验:凡事不要赶,坐下来看看并不误事;人到绝望时,还要有勇气再坚持坚持。
“坐下来看看”,周惠在汽车里已经明白,还是邓小平代表着希望、出路和胜利。但华国锋有句话讲得对,“湖南是出干部的地方”。张平化、李瑞山、于明涛、毛致用……但愿不要出现历史上的“株连”悲剧。
他在庐山“走麦城”,张平化接周小舟班,他在原职务上留任一年,这是稳定局势的需要,账迟早还要算,但没料到清算得如此严厉,株连两万多干部落马,甚至被抓。当初下山,周小舟向他“托孤”,惹他大放悲声,痛哭一场。一年后湖南省批斗他,在最困难时,他也向一位领导干部“托孤”,不曾想这位领导“推金山,倒玉柱”,跪地求饶:“周书记,你原谅我吧,原谅我不敢……”
怪不得这位领导薄情寡义,“不怕国民党进攻,就怕共产党运动”,是中国近代政治的一大特色。
周惠也未怨恨张平化。问题不是出在谁的个人品质上,而是出在党内生活的指导思想——斗争哲学,出在民主制度不健全。
李瑞山是老交情,周惠想起他便忆起那套珍贵的《书道全集》,还是南下时“捡来的”。记得是在宁乡的县委办公室,检查工作的周惠发现那一屋子书,被一些农民出身的战士当了废纸。可惜小吉普车不能多装哟,他只选了这套《书道全集》,朝当时的县委书记招呼:“瑞山,这套书我搬上车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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