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行三人无言地交换眼色,都理解这位刚出山的第一书记。霜打头鬓的书记不喜欢前呼后拥,不喜欢“鸳歌燕舞”;走一路,不要当地干部陪同,更不听他们的“安排”,把手摇得一阵风:不要不要,全赶走,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有人搞包装。你们不要当庐山的云、遮眼的雾,部远远走开土。
自治区党委一名副书记是劳模出身,半路碰到了想一起同行,又被他抬手拒之一边:“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不要陪。”副书记说:“边疆地广无界,我怕你把车开到外蒙去。”周惠苦笑:“我还没糊涂到那个地步。”
于是,他看到了落后贫穷,看到了真实。
“共产党甚都好,不打人,不骂人,不剥削,不压迫,就一条不好,不叫人吃饱肚肚。”
那位满脸皱纹似核桃的纯朴憨直的老农一语惊人,时时闹地震一般在周惠心房里冲撞轰鸣。什么道理能比这句大白话更深刻?
“解放三十年了,种粮人都吃不饱肚肚,还要咱们这些人干球甚?”周惠对他的随行骂一句刚学来的内蒙土话。“一个大队吃不饱,大队长和书记是干球甚哩;一个公社吃不饱,社长和书记是干球甚哩;几十个公社,几百个大队,这一路下来都吃不饱,莫非这些队长、社长、书记们全是笨蛋,全在干球甚哩?”
他猛地闭了眼,屏住一口气,仿佛受到内心情绪的激荡而有些晕眩。静过几秒钟,他睁开眼,眼圈红红地叹口气:“唉,还是政策哟……愧对父母,愧对天下黎民!”
一
二道上,一辆古老迟暮的蒸汽机车像老人一样咳着喘着,将裹着煤屑烟灰的蒸汽一团一股地吐向肮脏的道基;车前的大灯,像生了红眼病一般瞪住迎面驶入一道的年轻的电机车。电机车已经落闸,客车厢轻轻震颤,车轮在惯性的驱动下旋转着,将闸瓦磨得冒出缕缕淡青的烟丝。
列车终于停稳在月台上。
周惠穿一件灰色风衣,入乡随俗地戴一顶前进帽,倒背双手立在站台上朝车厢望。
“来了,”秘书在旁边指点,“那边。”
周惠随手势迎过去,对面走来的是身高马大的薄一波,头发也白了,原来挺直的脊梁不堪十年重负,已经微驼,只有那个著名的大鼻子仍然不失血色地直立在面孔中央,威风依旧。
“你好啊,一波同志。”周惠伸出手去,他们是太行山时期的熟人,上下级。
“你好,周惠同志。”薄一波像那个时期所有刚解放的老干部一样,喜欢感叹损失的时光,“十年不见了……”
“二十年。”周惠更正。
“噢,”薄一波稍怔,忆起周惠的账更要早算十年,点头道:“可不是嘛。二十年哟!”他握握周惠的手,松开道:“我刚出来,中央叫我先到各处转转,看看。还有马洪同志。”
周惠与共产党的这位秀才马洪,也是旧相识,互相握手问候,一行人出站上车,驶向包头市的青山宾馆。
汽车上,周惠与薄一波同坐后排位,一开始便谈了农村和农民。
“我来内蒙几个月,跑了乌盟、巴盟、锡盟、伊盟的十几个县,几十个公社。农村穷啊,农民苦,连肚子都吃不饱。”周惠用低沉缓慢的声音介绍说,“我到卓资山,有的村子人均口粮才二百来斤,扒火车外出逃荒。那么多地搁荒了,见不到干活的人……”
“我们对不起农民”薄一波深锁双眉,仿佛是面对当年太行山的农民在检讨,“我们是靠了农民才打下江山,坐了江山,没有农民就没有我们。可我们又为农民做了什么?连饱饭都吃不上……”
“我们是什么都管,到头来就是什么都不管。大道理能当饭吃八亿农民都在消极怠工,不得了调动不起积极性还能叫好道理,好政策农业学大寨,全国有几个公社几个大队学到有数的嘛。可中国有八亿农民,八亿农民怠工,只靠几个先进的公社和大队能解决全国农业问题白猫黑猫,逮住老鼠才是好猫。我就赞成这个观点,这才是真道理,好道理。”
“我同意这个观点。”薄一波明确表态支持。
“转了那么多公社,老百姓穷得可怕大队管不了,公社管不了,我也管不我看国家也管不谁能管?别人谁也管不了,只有农民自己能管我就是这个观点:放手让农民去自谋生路。”周惠向这位老上级讲了心里话,“我走一路,讲了一路:包产到户。我跟干部们讲:你们管不了农民的肚皮,就叫农民自己管。我知道讲的不合中央规定,不合中央政策。我是被逼的,要饿死人了,先找条活路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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