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的一声闷响,冰冷的刀锋深深地刺进了肉体,有一股热流溅在手上。
卫律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把抱住他,气急败坏地吼道:“急什么?我说过要你死吗?来人!快!召巫医……快召大巫……骑我的马去……”
卫律后半句是用胡语对他的侍卫说的,奇怪的是,那“大巫”一词,苏武听得明明白白,发音居然和汉语一样。
他心里一阵厌恶,只想大喊:不要让那些肮脏的巫术碰我!
但他只是张了张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一阵空前的剧痛迅速袭来,卫律的吼叫声和营帐内的混乱离他越来越远,他的眼皮慢慢合上,眼前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了。
◇◇◇◇
极度的痛楚消失了,他的身心进入了一种宁静无比的状态。没有疼痛,没有烦忧,他感到身心脱离了世间所有的束缚,轻松而安详。
他悬浮在所有人的头顶,平静地看着底下那具毫无知觉的身体,胸口插着一把短刀,衣衫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他知道那是自己,可现在就像看着一具别人的身体,既不恐惧,也不悲伤。
这就是死亡吗?
倒也不坏。
昏黄摇曳的羊油灯下,人们围着自己的尸体忙忙碌碌,有胡卒进进出出叫人,使团的一些小吏在啜泣,还有人在周围窃窃私语,那些声音,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遥远而隔膜。
卫律半跪在地上,伸手搭那具尸体的脉搏,过了一会儿,忽然焦躁起来,回头朝闹哄哄的人群怒吼了一声,众人一下安静了下来。
真是个奇怪的人。
现在死的,不是一个他本来就讨厌的人吗?从第一次见面以来,他就冷嘲热讽,处处刁难自己,现在看到自己死于非命,他应该高兴啊,焦躁什么呢?
◇◇◇◇
胡巫终于来了,是一个身着黑色长袍,以黑纱蒙面的人,腰系一条五色彩带,头发上斜插着三根鸟羽。
胡巫一进营帐,帐中所有匈奴人包括卫律都立刻躬身退到一边,让开一条道来,显然,这胡巫在此地有着极高的威望。胡巫径直走到那具尸体旁边,蹲下来伸指探了探那尸体的鼻息,又拿起尸体的一只手搭脉。卫律问了那胡巫几句,那胡巫不答,只拿出一把小刀,熟练地割开那尸身伤处周围的衣物。卫律忙命人在帐中添几盏灯,不料那胡巫只看了一会儿,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站起来。
卫律焦急地对那胡巫说了几句话,似乎是在恳求。胡巫先是摇头,后来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犹豫了一下,复又蹲下身去,伸手取下插在头上的一根羽毛,放到那尸体鼻下,仔细看着,忽然目光一动,站起来快速地指挥众人做事:在尸身旁的地上挖一个大坑,运来干燥的白羊粪,在坑中生起火来。那胡巫小心地调节坑中的火势,将干羊粪盖上,让坑中的煴火慢慢燃着,又拿来几根结实的木条,架在那大坑上,命人小心地将那具尸身面下背上平放于木架上……
这胡巫在干什么?
救他吗?
何必呢?生是如此疲惫的事,他真的不想再回去了。
他轻飘飘地升起,进入了一个黑暗无边的隧道。然而他并不感到恐惧,相反,在这无尽的黑暗中,他竟感到了从未有过的静谧和愉悦……
在这前所未有的宁静里,生前千万往事,突然一起涌进他的脑海。
……他的元儿,刚刚会走路,摇摇摆摆张着小胳膊向他扑来。
……昆明池,凌波殿,皇帝说:朕要你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妻整理着他的衣物,忧心忡忡地道:那里远吗?你要多久才能回来?
……石渠阁中,太史令沉思着道:他似乎特别关注跟商朝有关的典籍……
无数事情,从久远的过去到现在——甚至有些他以为自己早已忘却的细微琐事,顷刻间同时呈现。
那不是一眼瞥见无数片段景象,而是同时看到无数事件发生的整个过程!多么神奇的感觉!在生前,就算回忆,难道不是一件结束才能想另一件吗?
也许人在活着的时候,只能亦步亦趋跟着时间的脚步前进,只有死后,才能获得如此超然的自由,高居于时间之上,俯瞰一切吧。
时间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呢?
◇◇◇◇
卫律精疲力竭地走出穹庐,扫视了汉使团众人一眼,最后目光落在张胜身上。
“张副使,”卫律慢慢踱到张胜面前,道,“现在轮到我们好好谈一谈了。你今天可给我添了足够多的麻烦!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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