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上独尊儒术,鼓励献书,民间献书之风大起,各地陆陆续续出现了许多儒学古书,那多是当年焚书令下后,一些儒生冒死藏在墙中地下的。百年变迁,许多简牍已散乱脱落,面目全非,加上其中又有许多是秦始皇统一文字之前的简牍,那些已失传的奇形怪状的六国文字,不但没能解开人们的疑惑,反而使那些古老的经典更加云山雾罩,众说纷纭。譬如《诗经》便有申培公、辕固生、韩太傅三家;《春秋》有胡毋生、董仲舒等;《尚书》有伏生、孔安国等。这些大儒,或凭记忆,或依古籍,各自传授自己所认定的“真本”,莫衷一是。我也不明白,这些章句之争有什么意义。
这一批孔府藏书,当初又是孔家哪一位学者、为了什么藏起来的呢?其间到底隐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为什么从皇帝到太医,都把它们看得无比要紧……
“你看够了没有?”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我的脑子里轰的一声——是皇帝的声音!
剑尖抵在我后心。
长水军营严酷训练出来的身手,使我有把握在弹指间迅疾回身夺下他的剑,将他击倒制住。可之后呢?
深宫禁地,数万甲士,即使我挟持了他,也未必逃得出去。就算侥幸逃出宫,不管杀他,还是放他,最终我都难逃一死。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昂贵,也是最危险的人质,挟持他的最好结果,不过就是玉石俱焚。
犯上作乱,挟持天子,一旦被生擒,我必然会被以最痛苦的方式处死。
我不怕痛苦,也不怕死亡,但我确定现在就要走死路吗?选择死,便再不会有回头路可走,而选择生,总可以有第二次选择死的自由……
所有这一切权衡判断,其实都只在我一闪念间。事实上,我在最短的时间内极其冷静地作出了决定。我的手暗一运劲,悄悄捏断了手中那册木牍的编绳,同时转身跪下,将那散开的简牍举过头顶,道:“陛下息怒,臣只是见这简牍的编绳断了,想——”
话音还未落地,皇帝一脚把我狠狠踹翻,喝道:“来人!拿下!”
◇◇◇◇
中都官狱一间秘密刑室里。
一桶冷水当头浇下,我慢慢睁开肿胀的眼睛,看着自己身上的鲜血混合着冷水,顺着身体滴滴答答往下淌,在脚下慢慢形成一个血洼。
铁链哗啦作响,狱卒把我从刑架上放下,又被粗暴地一把按跪在一根铸有尖刺的跪链上。没等我从膝上的剧痛中反应过来,膝弯、脚踝、双臂、手腕已被牢牢地固定住,我只能这样跪在铁链上,丝毫不能动弹。
“抬头。”皇帝冷冷地道。
我抬起湿淋淋的头。
拷打至现在,这是他第一次开口。
“现在,”他满意地看着我血淋淋的几乎已无容刑之处的身体,道,“你可以说了吧?”
我佯装恐惧地颤声道:“陛下……要微臣……说什么?”
我不是一个容易被肉体的疼痛击垮的人,但我希望皇帝认为我是。
既然准备求生,我便要尽一切努力使皇帝认为我只是一个无害的小人物。
尽管我知道,活下去的可能,连十分之一都不会有。更有可能的,是我在忍受了无边的痛苦之后,依然被处死。前车可鉴,在我之前的那个侍卫,只是试图偷看,还没看到,就被处死了。我却是多次偷进那间密室,如入无人之境,里面的藏书对我已全都不是秘密了,我还能指望活着走出这里?
但是,只要有一丝可能,我都不会放弃。
未来不管遇到怎样的困苦艰危,律,记着我希望你活下去!
皇帝缓步走到食案边——那里有侍从给他准备好的精美膳食,他端起酒杯啜饮了一小口,挥手让所有人离开,才道:“说吧,你看懂了多少?”
我道:“微臣不、不识字。那册竹简散开了,微臣只是……”
皇帝抬手将那杯中的残酒往我身上一泼。此时我身上遍体鳞伤,甚至连一片完整的指甲都没有,烈酒淋在身上任何一处,都仿佛沸油泼上去一般。我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烈酒浇在伤口上的疼痛和刑具制造的疼痛是不同的。鞭子撕开我的肌肤,一次只是痛一下,而这烈酒泼进绽开的皮肉,就像把疼痛猛地放大数倍,并且绵绵不绝,无休无止。
“不知死活的东西!”皇帝怒喝道,“到现在还在装!我几次命你传递简牍给我,你没一次倒拿的!”
烈火焚烧般的剧痛中,我的心却一下凉到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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