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谢堂前的燕子(52)

2025-10-10 评论

    二、藉叙述者本人的身世遭遇来呈现主题。
    三、藉李老头子、秦癫子等配角遭遇来呈现主题。
    四、藉叙述者的唠叨和她对人对事的主观评语来呈现主题。
    而今与昔的对比,就是肉与灵的对比,就是俗垢与纯净的对比。由于时光不断流逝,不肯暂停,没有人能长保青春,不受年岁的腐蚀污染,花桥荣记位于“长春”路底。卢先生在“长春”国校教书,当然是作者有意的反讽。
    另有一点,也顺便说一下。像这篇小说的这样一个结尾内容,即以一张年轻时的照片来引发今昔之感,如果处理得不好,很容易流于“感伤过度”(sentimentality)。白先勇却十分机巧地回避了这个陷阱。他回避的妙法,是用叙述者的现实态度,来中和题材的感伤性,我说过,老板娘来卢先生住所的动机,完全现实,便是想拿卢先生的东西,来抵押他欠的饭钱。她看到这幅照片,全是出于偶然的。她根本无意寻找“纪念品”。而她对这幅照片发生兴趣,也只因相片的背景,恰好是桂林水东门外的花桥。尽管她很仔细的检视相片里的两个后生(如此我们才见到卢先生少年时的样子,而得以比较今昔),并对这一对桂林出身的少年男女之长相“不由的暗暗喝起彩来”,可是她对照片人物的这份兴趣,是一时的,鉴赏性的,无关痛痒的。要不是里面的背景,能让她日后向广西同乡炫示自己的过去,夸耀她爷爷那家“招牌响当当”的花桥荣记,那么,卢先生房里就是真的“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搜不出”,她也不会想到要把这幅照片带走的。
    其实,说起来,不仅是小说结尾,而是卢先生的整个悲剧故事,单就题材本身来说,过于感伤化(sentimental),过于戏剧化(melodramatic)。白先勇却十分巧妙地藉由叙述者现实、轻松、风趣的“语气”或“语调”(tone)控制抵挡住这两种趋向。大凡一个小说作者,写作成败的主要关键,不在于选用什么样的题材,而在于如何处理他所选用的题材。

    《秋思》是《台北人》中最短的一篇,全文仅四千字左右。这篇小说不但字数少,情节动作的规模也小,整个故事,只是主角日常生活的一小切片,以及她片刻之间的流动意识。
    然而这个“袖珍”短篇,却也和别篇一样,具有《台北人》整体的一贯特色,兼具生动的社会写实和深刻的象征含义。《秋思》同时也是《台北人》里社会讽刺意味较浓的一篇。
    情节动作之推演,所占的时间,大约不出半小时。主角是上流社会的华夫人——抗日时期一位大将军的未亡人。华将军显然是在抗日胜利之后大陆沦陷之前的一个秋天,在南京患喉癌去世。撤来台湾后,华夫人住在台北,依旧过着富裕豪华的生活。她有一个女儿,住在外国,显然已经结婚生了孩子。华夫人常和同她年龄相近的几个上流社会太大,相聚打麻将。其中一个万大使夫人,由于丈夫不久要外放日本,十分勤快地学着日语,并模仿起日本人的举止风俗来。华夫人免不得和她社交周旋,内心却对她怀着轻蔑与妒恨。
    小说开始时,华夫人正准备赴约,到万公馆打麻将。年轻的美容师林小姐,已替她做完脸,正在小心翼翼替她修剔手指甲。两人随意交谈,林小姐十分羡艳地称赞华夫人皮肤的美色,并悄悄告诉她,万夫人不久前动过拉面皮的美容手术,结果不大成功,最近额头又有点松下来了。又说万夫人涂眼圈膏,是为了遮掩眼袋子。两人说着发笑。她们对照着华夫人要穿戴的宝蓝色真丝旗袍和翡翠手饰,细心斟酌,选择指甲油的颜色。不久,万公馆打电话来催,华夫人便穿戴齐整,又对镜端详一番,觉得头发梳得太死,林小姐便用一把尖柄子的梳子,替她挑梳那高耸的贵妃髻,突然华夫人在镜中看见林小姐在她右鬓上角头发里翻找,于是她颤然明白,头上又出现了白发。林小姐又替她拢了好几下头发,把白发掩藏在里面,不露出来,她才走出房门,去乘她的私人汽车。
    在花园里,走向大门的时候,她忽然在一阵秋日凉风中闻到一股冷香,那是从墙东一角盛开的几十株“一捧雪”发散出来的。“一捧雪”是最上品的白菊花,却十分娇弱,在台湾很不容易养活。去年种下去,差不多全枯死,华夫人叫花匠敷了一春天的鸡毛灰,才活过来,突然间白茸茸一片,开得十分繁盛,万夫人因为跟日本人学插花,曾开口向她讨几株插盆。华夫人心里极不甘愿把这些尊贵的白菊送给她,但因万夫人嘴巴十分刻薄,她怕遭她哂笑,只得勉强去采几株,当她用手把一些枝叶拨开,却赫然看见,在一片繁花覆盖下,许多花苞竟已腐烂死去,冷香之中夹杂着一股花草腐烂的腥臭。这股腥香,使她联想起她丈夫病死前的情景,因为,当时他床头几案上插放的三枝“一捧雪”,也发散出同样的气味。那三枝大白菊是从他们南京住宅花园里采的,那时一共种有百多株。华夫人特别记得,抗日胜利那年,“一捧雪”开得最是茂盛。那年,她丈夫带领军队开进南京城的当儿,民众又哭又笑,热烈欢迎。英俊无比的华将军,挽着她走进花园,在白浪一般翻掀的“一捧雪”前面,异常温存地把一杯酒敬到了她唇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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