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谢堂前的燕子(53)

2025-10-10 评论

    仆人报告车子已经开出。华夫人走向大门,临行,她吩咐老花匠黄有信,去把“一捧雪”的残苞修剪一下。
    以上就是《秋思》情节之大概。
    这篇小说的结构,前后可以分为三节。第一节最长,占全文篇幅一半以上,主要由华夫人和林小姐的对白构成。第二节约占全文三分之一,共只一段,内容是华夫人在花园面对“一捧雪”时的片刻感触。第三节最短,仅七行,主要是华夫人和老花匠的一两句对白。
    就叙述方法和叙述观点来论,第一节和第三节属于同一类。作者完全客观,从小说人物之身外,记述描写她或她(他)们听得见的对白和表现于外的形态动作。也就是说,作者采用的是客观写实的手法。可是夹在小说当中的那一节,叙述观点和方法就很不同,作者主要采用“意识流”技巧,钻入主角华夫人的思维,从她的内部意识,记述她未表于外的主观感触。这一节,一千四百字,完全不分段,只是厚厚实实的一整块,这一大团主角的主观感触,经由园中盛开的“一捧雪”引发,只持续或包容在极短暂的片刻(采几枝花的时间),但却统摄了她数十年的漫长生命。
    这篇小说里相当浓厚的社会讽刺,主要存在于作者客观写实的部分。在这部分,作者和小说主角保持着一大段距离,于是我们也用纯粹客观理智的眼光来看小说人物,把她们的言语行动作理性的分析,把她们的种种缺点作智性的批判,如此小说便产生了社会讽刺的效果。至于当中那一段“意识流”的主观叙述,则可说是作者对主角表现于外的言行之注解与阐释。由于作者在此完全取用华夫人的观点,叙述之中便牵缠许多感情因素。这感情,当然是华夫人的感情,不一定就是作者读者的感情。可是我们难免受到叙述观点和作者同情语气的影响,觉得不再容易对主角冷眼旁观,理直气壮地嘲评她的是非。这段主观叙述里,当然还是有相当成分的社会讽刺。可是讽刺的主要对象,不再是华夫人,却变为华夫人所蔑视的万吕如珠。
    现在让我们从头开始,谈一谈《秋思》里的社会批评和讽刺。
    最明显最客观的社会讽刺,当然,就是华夫人这起上流社会太太们,在政府遭受如此空前浩劫的今日,居然还躲藏在富贵豪华的安乐窝里,搓搓麻将,把全部心力集中贯注在“美容”这么一件肤浅的小事上。保持容貌之美,是她们最关心,也可说是惟一关心的事情。年轻的时候,如果天生丽质,这当然是易如反掌的事。可是远离青春年华之后,还要使美色不褪,就不得不取用一些人工方法来挽救,或请美容师做脸修眉;或如万太太,用蓝色绿色的眼圈膏遮掩眼袋子。这些女人,既不必担心物质生活的匮乏,惟一的忧虑便是老去,丧失美色。所以当华夫人得知头上又生出几丝白发,她会震惊得说话声音也颤抖起来,仿佛末日已经逼近在眼前。
    华夫人赴约去万公馆,不过是和几个太太打麻将。她却像要参加世界选美赛似的,那样一丝不苟认真化妆打扮。首先到“百乐美”去做头发,梳成一个高耸的贵妃髻。然后雇美容师林小姐来家里,替她做脸,修眉毛,修剔手指甲。并细心斟酌指甲油该用何种颜色,以配合玉器首饰和宝蓝色真丝旗袍。她不能容忍小疵,头发梳得紧了一点,就嫌不好,还得由林小姐替她挑松一番。
    而林小姐这个年轻美容师,是社会上另一种典型人物——即喜欢奉承讨好上流社会人士的典型。她“满脸羡艳的神情”,“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般”称赞华夫人皮肤的美色,“捧着”华夫人的手,叹道:“我从来没见过,竟也有生得这样好的皮色!”华夫人皮色美好,大概是真的。可是林小姐那种口气和态度,却难逃谄媚之嫌。聪明的林小姐,必然感觉出华夫人对万夫人的忌意,因而“噗哧的笑了一下”,偷偷告诉华夫人,万夫人曾经动过拉面皮手术,可是最近脸皮又松下来,每次她去替万夫人做脸,万夫人总发脾气。说着两人都笑起来。后来林小姐又提到“万夫人有了眼袋子,不涂眼圈膏是遮不住的”,两人就又笑了起来。我们不怀疑林小姐喜欢华夫人,胜过万夫人。可是我们不禁怀疑,当她到万公馆替万夫人做脸时,说的话是否又有另外的一套。
    华夫人心里,显然颇为妒恨万夫人。原因不少。首先便是上流社会女人基于虚荣心的争风吃醋。从小说头一句话,我们就可窥知华夫人这种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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