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12)

2025-10-10 评论

    “啐!”
    梅女士脸色微变,但还保持着不介意的神气。她向春儿切实地睃了一眼,似乎要看出她的话语的虚实;然后,苦笑了一下,她转口问:
    “老爷怎么说呢?”
    “老爷很高兴。后来,不知道柳姑爷又说了些什么话,老爷就有点生气的样子。老爷又骂龟儿子的学生胡闹,衙门里不管事。”
    梅女士闭了眼冷笑。她用一句“不要多嘴”斥退了春儿,便捧着头沉思。她猜到“柳姑爷”说的是什么话,但是,当真父亲就答应在下个月里办那件事么?她很不放心。虽然她已经决定了对付的方法,但也盼望事情的恶化不至于太快。
    那天晚上,父亲睡的很安稳,到第二天,病是差不多好了。在和父亲的闲谈中,梅女士也探出了她所担心的事件的真相。父亲带着几分愤愤的意味说:
    “不过偶然感了时邪,大家都以为我快要死了。遇春居然想将将就就的把你接过去。嘿,这孩子倒会打算盘!我还要活几年呢!你这件事,我要好好儿的办一下。学生闹得那么凶,说不定遇春要吃亏呵;等他的场面再大一些,你再过去,我自然更放心哟。他倒说得好听;说是我老了,多病,早些办了你的事,就请我过去,他可以早晚照料。哈,跟了女儿去吃饭,我梅医生才不来啊!”
    梅女士抿着嘴笑。她明白父亲的用意是想在她这题目上敲柳家一下竹杠,杂志上痛骂“买卖婚姻”的话立刻在她脑膜上掠过;但想起父亲这个心思正好助成了她的“缓兵计”,反倒有几分高兴了。她表示了“至少须等中学毕业后”的意思,便赶快找个借口退出父亲的面前。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现在有路,现在先走!”
    坐在自己房里这样想着,梅女士微笑地拿起徐绮君留下的一份《每周评论》很热心地读。
    还没看满一页,忽然前厅有些人声传来,直钻进了梅女士的耳朵。她丢下报纸,往外跑;却就在父亲卧室外的套间里看见了一个军装的风格清秀的少年,原来正是韦玉。他是来探望梅老医生的病,带便辞行。
    “已经见过姨父了,明天我就要到泸州去。”
    韦玉只匆忙地说了两句,便望着梅女士尽瞧,似乎眼睛里有些潮润了。
    梅女士勉强笑着,装出主人的身分,让韦玉到前面书房里坐。这是个小小的厢房,往时曾为梅医生的诊室,后来又权充家塾的课堂,近来废置已久,虽然还收拾得干净,却已到处露着荒凉的景象。梅女士不愿有人来打搅着,急遽中便想起了这个地方。
    十分钟后,梅女士才知道韦玉的团部要开拔到泸州去,也许有仗打;她又知道韦玉已经升一级,现在是中尉了。她凝眸看着韦玉慢吞吞地说,好些问句已经挤在她喉头专等有空隙就要出来。
    “这是因为听说要打仗,团部里办文墨的人便有好几个辞职,所以我升了一级了。我自然不会打仗,可是想来倒也不怕。如果打死了,也很痛快。幸而不死,我希望身体会好起来。我想,应该振作一下精神;妹妹,你看我今天穿了军装了。不能做健全的人,就死罢!这是我最后的勇气,最后的希望。但十之八九是死;打败仗时还能逃跑么,像我这样……”
    韦玉突然缩住了。虽然他觉得“命运”的铁掌早已紧紧地捏住他,但近来读的新书却下意识地阻止他脱口说出这个不名誉的老话。他的眼光软软地垂下去,然后又向房内一瞥。啊!依然是这样书房的风光。十年前的往事蓦地兜上了他的心:那时,他的父母尚存;那时,他在这个房里读书,正和梅女士同一书桌;那时,他们的游戏曾有多次是旧式的“拜堂”;也是在那时,两颗小心儿像胶漆般开始粘合了。现在,现在,两颗心儿也还是依旧,可是环境变了,他不得不承认现实的威权,不得不割断十年来的绮腻心肠。他忍不住又要掉眼泪。
    这些个感伤,梅女士都不曾分有;她先是耐心地等着韦玉说下去,而在觉得大概是不会再有下文的时候,她的问句就来了:
    “什么时候再回来呢?办文墨的人也要上火线么?泸州,该有十天的路程罢?起旱的时候总不会没有轿子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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