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来天的旱路到底很辛苦罢!昨晚上你睡的像死了一般,抱起你来,你还是打鼾。怎样都弄不醒你。哈!”
柳遇春微笑着说。
没有回答。梅女士翻过身去,眼睛又闭上了。
“本想今天去看望韦表弟的,谁知道昨天他回成都去了。”
短短的沉寂后,柳遇春又轻声地自语着。但是“回成都去”这几个字像尖针似的刺醒了惺忪的梅女士;她猛抬起头来问:
“谁?”
“韦玉。昨天在浮图关看见一个人,原就像是他。”
梅女士颓然又落在枕上,什么都明白了。柳遇春那时大概早就认清楚是韦玉,所以要喝令轿夫快走罢!也许竟是他用什么鬼计引韦玉离开重庆的,譬如捏名打一个电报,多么阴狠狡猾!然而即在前晚还想对他开诚布公哪!梅女士浑身透出一片冷汗。被骗被玩弄的痛感,又夹杂着对于柳遇春的憎恨和恐怖,重压在她的麻痹的神经上,竟完全忘记了韦玉那方面。她并不挂念韦玉的下落,仿佛韦玉已经死了,被柳遇春阴谋害死了。
“你的旧同学住在什么街?今天去找她么?”
看见梅女士苦着脸不作声,柳遇春换了方向说。
“我还是要睡觉。”
本能地回答了这么一句,梅女士翻身到里床去了。
好多时候,她不听得什么,不看见什么,也不想什么;她浮沉在异样的晕眩中。然后她抬起头来,向房里瞥了一眼。只有哑口的家具静静地蹲着。床前留有柳遇春的字条,说是须到晚上方能回来。梅女士拈着字条沉吟一会儿,忽然笑了;她跳起来换上出门的衣服,又从一本杂记册里检出徐绮君的住址看一遍,飘然走出了房间,脸上的气色是十二分镇定和坚决。
徐绮君依了梅女士的叮嘱,一切都守秘密。她不很赞成梅女士的办法;至少她觉得梅女士纯由感情冲动,太没有确定的目标。第一天,她们中间就有了长时间的争论。梅女士始终坚执着的意见是:
“现在绝对不能说出离婚这两个字。提了离婚,他们一定更恐慌,一定拼命的要找到我。现在只能这样糊里糊涂跑开了再说。请你不要耽心。让我悄悄地躲几天。将来的事,将来再想法。”
徐绮君闭着眼摇头。过了半晌,她慢慢地又问:
“这样糊里糊涂跑开了,他们就不来找你么?”
“自然还是要找的,不过是另一种找法了。他们也许以为我碰着了棒老二,或是失脚落水,或是……”
“或是被人诱拐了走!”
徐绮君抢上来说,格格地笑着。她们的讨论就此告一段落。
因为是躲着不走动,梅女士便用每天的午睡来消磨长夏的时光。似乎徐绮君的卧室就是安身立命之处了。反是徐女士很有些焦灼不耐,整天地在外边跑,刺探所谓“消息”。可是也没有眉目,仅知道柳遇春正在和洪帮里的小头目接洽,托他们设法。到第四天却看见《新蜀报》上有一条匿名的启事了。徐绮君很高兴地把渴睡的梅女士叫起来,递给了那一张报纸,便坐在旁边,注意地瞧着她的面孔,启事是这样的;
素鉴三日不见归来,忧虑万分;有何为难之处,速函锦江旅社,无不可以从长计议。
春白。
梅女士匆匆地看了一眼,便展开那张纸来读新闻;俄而又翻过来再看启事,淡淡一笑,便撩下那报纸,闭了眼睛。
“怎样?该可以去个信了罢?”
徐绮君不耐地问。
回答是摇头。但忽又跳起来抱住徐绮君的颈脖,梅女士憨笑着说:
“好像你就是柳遇春!你可怜他么?一点也不用你可怜他呢!白天他登启事,‘万分忧虑’,晚上还不是睡在土娼家里,万分快乐!为什么我要去信?自然我要写信给父亲的。但是要等到将来,等到我有了职业。赶快设法替我找一个事罢!姓柳的,随他去。你看着,他在重庆逛厌了,自然要回成都去。”
又笑了一声,梅女士霍然下床来,摇摆着身体,很是高兴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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