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依你罢。但你也得依我一件事。”
徐绮君瞅着梅女士好半天,然后慢吞吞地说。
“什么事?”
“不许再睡午觉了。”
梅女士的一对美目天真地望上一翻,就抿着嘴笑。她明白徐绮君这句话的意义。沉吟片刻以后,她用一句问话回答:
“已经四天,应该是睡醒了,明天起我们打伙儿斗牌好不好?”
于是又过了四天,都是又闷又热。徐绮君时常到锦江旅社去探望,总见那旅客牌上还有白粉写的柳遇春三个大字。这很使她感得不安。她觉得自己负了极大的责任。她是梅女士的保护者,所以即使梅女士很能够无思无虑地斗牌,睡午觉,而她——徐绮君却不能如此安闲洒落。家下的女仆们也渐渐交头接耳有议论了。许是她们听得了外边的新闻?许是她们对于这位年青的女客起了疑心罢?徐绮君想来很愁闷,却又不好对梅女士说。她知道这位“现在主义”者决不肯多费心思考虑这些“未必然”。
母亲和嫂子也像受了女仆们的传染,她们从新又问起梅女士的身家来了。但是最使得徐绮君发窘的,却是她的堂兄弟自强,一个十七岁的刁钻古怪的中学生。他微笑地对徐绮君说:
“你的女朋友,我在什么地方看见过的,好像不是姓周呀!”
“没有的事。不要瞎说。”
徐绮君一口否认了,但是脸上已经泛出两片红晕。
“哈!还是和我直说罢,我又不是不肯守秘密。多一个人帮助,岂不是更好么?”
徐绮君睁大着眼睛对自强看了好半晌,然后淡淡地一笑,就转身去了。但是徐自强跟在后面又轻轻地说:
“你们不到江北治本公学去玩玩么?那边清静,比这里妥当——我是为好。”
“谢谢你的‘好意’,请你不要多管闲事罢!”
只给了这样随口的回答。自强望着徐绮君的背影,狡猾地睒眼睛,忽然高声笑起来,将两臂交叉在胸前,很得意地跳。
第二天,徐绮君和梅女士果然到江北去了。治本公学早已放暑假,留校过夏的一位姓陈的女教员却是熟人,因此徐绮君她们俩就住了下来。这里和重庆城只隔着一道水,然而完全是乡村的风景,梅女士觉得一切都惬意,虽然那位女教员太世故了一点。这位陈女士大约有三十多岁,自己说抱独身主义,却又喜欢议论人家的婚姻和恋爱,对于男女关系的种种,似乎很有经验。因为徐绮君的叮嘱,梅女士不很和这位深于世故的老处女周旋,借口要预备下半年考学校,只躲在房里看书;但陈女士却不肯放过每一个闲谈的机会。觑着徐绮君回重庆去了,她就进来。
“呵,现在考学校就用到这些书么!”
看见梅女士案头所有的无非是小说和杂志,陈女士便吃惊似的说。
梅女士只是温柔地笑着。
“从前我也喜欢看小说。现在,不!周小姐,你到了我的年纪,也会不想看的。”
忽然顿住,这位老处女瞅了梅女士一眼,似乎有这样的意思:“你不信么?等着瞧罢!”随即她又接下去说:
“许多人看小说当作消闲,我又不然。我是在小说里找同伴;我想找出一个也是独身主义的人来。你猜我找到了么?没有。所以我就不高兴再看了。你看过《红楼梦》么?我看过两遍。”
“那个做尼姑的妙玉,怎样?她不是抱独身主义么?”
大概是觉得不好意思再闭着嘴了,梅女士就这么敷衍一句。却不料陈女士斗然一怔,眉梢边隐隐泛起红晕;她转过脸去干笑了几声,有意无意地分辩着:
“怎么提到了她呢!太不伦不类了。独身主义是一种高尚的理想,并不是假惺惺作态。许多人都误会了。”
梅女士点头,装出心悦诚服的态度来。同时有一个新鲜的感想在她心头通过:似乎每个人的主张都不是突然来的,都有一些特殊的经验背景。每个人的生活都不像外貌那样简单,每个人都有些不愿别人知道的秘密,而别人的话语却又常常会撞在这些阴私的创痕上,似乎是故意的撩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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