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75)

2025-10-10 评论

    “秋敏谈起过妇女会的事么?”
    “谈过。据说一切都很顺利,当真的罢?”
    “自然是真的。秋敏很会办事。”
    “这倒是不料的呵!”
    然而这句话在梅女士也是同样的不料。她对梁刚夫瞅了一眼,慢慢地接着说:
    “可惜她还有两桩本领不曾用出来:发牢骚和说大话。如果她也用了出来,大家的态度更消极,事情就更容易办了。”“什么?更消极?据她说大家都很佩服,很听她的指挥呢?
    难道都是说谎吹牛?”
    梁刚夫站起来说,虽然声音还是照常冷静,可是脸上稍稍变色了。
    “也不一定是她存心要说谎。刚才有一句话落到我耳朵里:这样偷偷摸摸,自欺欺人,就满意。不错,秋敏的行动倒是一贯的,不论是玩恋爱的把戏,或是办妇女会。本来这些都和我不相干,我大可不来多嘴,但是我想来叫人家知道我并不是糊里糊涂完全不明白自己是在被利用,也是应该的!谢谢你,从前你给我警告:上海太复杂,我会迷路。现在我倒领教过这怎样的复杂了,原来不过是互相偷偷摸摸,欺人自欺而已!算了,再会。”
    梅女士一口气说完,转身就走,不愿再听什么回答的恶语以至减少了自己的胜利。她心里轻松松地,总算是一个月前从梁刚夫那里所受到的冷落和不信任,还有最近秋敏那里所受到的看不过的闷气,现在是一古脑儿报了仇。
    但当她走到房门边再回眸时,看见梁刚夫直挺挺地站在房中央,脸上浮着不甚介意样子的微笑,竟丝毫没有狼狈和惊恐的神气,那种胜利之感,便又在梅女士心里开始消褪,她是在惘然的不稳定中走下了楼梯。

    是三天以后了。在黄因明的小房间内,太阳光懒懒地停留着,似乎也在沉思。长谈以后的两位女士都透露着几分倦态。梅女士低了头看自己的脚尖,心里乱札札地,辨不出是快意呢,还是感慨。但是昨天前天的那种不知其所以然的愤激,却也消散了。现在她觉得秋敏虽然是可憎,毕竟也可怜。可不是人类又脆弱而又野心的?——尤其是女子!在偶然的机缘凑合和热情爆发时,她会盲目地跌进了并非自己满意的恋爱;而在又一偶然的机缘凑合和热情爆发时,她又会死缠住了另一个男子,企图补偿她的久未兑现的恋爱的愉快。
    像轻敏的搔摸,这些感念将梅女士送进了半意识状态,然后又被黄因明的批评似的结论惊觉了:
    “所以我觉得梁刚夫在这方面的态度并没有什么不应该。两年前,谁又不是冲动主义者?‘五四’的潮流只给我们两条路:一切旧信条都不要了,一切都依着自己的信念去创造罢!可是我们空洞洞的脑子,会创造出什么来呀?结果只有跟着一时的冲动走了!这个冲动就造成了两年前梁刚夫和秋敏的复杂关系。他们瞒着张大成是不应该的。但是,梅,你试想当时他们各人的心情:秋敏何尝认识了梁刚夫的人格,不过是厌倦了张大成的中年的平淡,希望在秘密恋爱中得到一点刺戟;至于梁刚夫呢,他承认是一时的性欲冲动。当然他不是什么圣贤,什么超人,他不能抵抗一个女子的诱惑。那时他们都觉得是一个梦罢了。如果就这样完结,也许我对于秋敏的鄙视会减少些。可是现在他们又碰到,梁刚夫已经不是从前的冲动主义者,他把自己纳入了更有意义的生活,秋敏却还要死缠住他!”
    黄因明霍然站起来,踱了几步。这最后的一句,说得如此愤愤,如此关切,似乎轶出了第三者应有的常态般不是空洞的名称或记号,而是从个别事物中抽象出来的表,所以梅女士的纷乱的心头不禁又浮起另一方面的复杂感想。她的眼光跟住了黄因明的脚步,半声儿也不出,黄因明回过来笑了一笑,又接着说:
    “是的,她还是死缠住。她从前的行为,我们可以同情,然而她现在真叫人讨厌!她是一天一天退步,无聊!我们换一件事谈谈罢。你仍旧办妇女会的事,行不行?”
    梅女士抿着嘴笑,给了个摇头的回答。
    “还是对于秋敏有点耿耿罢?那又何必!妇女会不是秋敏一个人的事,你不是替她干;再进一步说,那也不是梅,你一个人的事。这是比你我她更大的人群的事。梅,如果你情愿回成都去再过从前的生活近代哲学史》、《宋明理学史》等多种著作。,那就什么话都不用说了;但现在你要在上海过一点有意义的生活,你就应该先抛弃了那些个人间的感情和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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