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因明又坐下来发议论了。她的一对阴沉沉的眼睛透出几分兴奋的红色。
“我就看不见那里头有什么关于人群的了不得的意义。”
梅女士淡淡地表示了反对的意见。却是她的音调里并没有颓唐厌倦的气味,反是很激越。她的细长眉毛轻轻一耸,似乎还有话,可是被黄因明的呼声打断:
“你说看不见什么意义!”
“是的!拉来扯去不过是些小心眼儿的姑娘太太,嘴巴上满是‘不错,不错,很好,很好’;心里呀!一百个非难,一百个冷笑。还有呢!野兔儿一样的小姑娘,女学生。难为她们到处乱跳,然而愈跳愈乱。情形是这么着,即使本来有意义的事,也要变成索然无味了。我不喜欢。再者,和姑娘太太们办交涉,我早就弄厌。我是喜动不喜静的,我喜欢走险路。我要干的痛快!在家乡尽走的弯弯曲曲的路,不料到此地还是弯曲!”
过了几秒钟,黄因明才慢声回答:
“痛快的事么?在将来。眼前的弯弯曲曲正是在准备着痛快的将来。你说姑娘太太的斯文举动惹你不耐烦,可是在万事落后的中国,我们不能希望太高;在中国,女子要对社会尽力,只有干妇女运动。只有耐心把姑娘太太也唤醒了起来!”
“那么你呢?为什么你不干?”
梅女士抓住了黄因明的后半段话,紧驳过来。
黄因明微笑,很注意地瞅了梅女士一眼,没有回答。于是李无忌所说的什么“利用”,忽又在梅女士心上跳动了。“这也是一种利用罢?把灰色的腻烦的事推给别人去干。”这样的感想也在梅女士意识中浮出来。但是她的强烈的好奇心却压倒了一切闯来的杂念。似乎想驱走那些感想,她摇摇身体,走到黄因明跟前说:
“我决定不干了,请你谅解罢。昨天还觉得秋敏的办法不对,现在却以为她干的很合式。嘴里不说,心里非议的姑娘太太们,大概只有用秋敏的老面皮包办的方法,才可以对付过去;野兔儿似的乱跳的女学生也和秋敏的慌忙躁急合得来。算了,我把今天以前所说的话都收回了。我也要把今天以前的生活彻底改变一下。到上海以后,我成了一面镜子,照见别人,却不见自己。从今后我要自己打算一番,决定我的新路线。第一,我要搬家。那位同乡老先生的家里不想再住下去了。向来我是换一个新环境便有新的事情做。因明,我们找一个地方同住罢!”
看见黄因明露出踌躇的神气,梅女士再逼紧一句:
“你以为我不能像你那样过俭朴的生活么?”
黄因明笑了一笑,还没回答,房门闪开一条缝,露出梁刚夫的半张脸。但梅女士并没看见,还是追问着:
“没有什么不便罢?我已经看好一间房子,很便宜,明后天……”
她没有说完,梁刚夫已经冷冷地站在她们面前。一些厄逆的波纹立刻在梅女士胸间扩散,仅只在嘴唇边被抑住,而且赶快改变为无所容心的微笑。
“来得刚好。正有一个问题难以解决。”
黄因明看着梁刚夫,用夸张的口吻说;她很高兴有这机会能够从梅女士的追问中逃出来。
“搬家么?是一个问题,却不难解决。”
“不是搬家。密司梅不愿再干妇女会,我正在这里劝她。”
“然而我正在这里劝你的,却是搬了家,我们同住。”
梅女士忙接口说,忍不住对梁刚夫笑了一笑。
“那就更容易办了。你们很可以交换条件。”
梁刚夫也笑着,侧过身体去,就躺在黄因明的床上,仰起脸看天花板。
黄因明却不笑,抢先着就把梅女士刚才表示的意见说了一遍,眼睛直望着梁刚夫,好像是小学生在教师跟前背书。梅女士抿着嘴笑,心里却在回忆黄因明所说的梁刚夫和秋敏的秘密事件。忽然她的笑容消失了。黄因明那一句轶出了第三者态度以外的愤愤的remark:“但现在,秋敏还要死缠住他!”很有力地又回到梅女士耳边来。接着是不客气地躺在黄因明床上的梁刚夫的形相在眼前一闪。于是就有些也不是第三者所应该有的奇怪的不乐意的情绪,轻烟似的把梅女士从当前的现实中拉开。她看着梁刚夫的冷静的面孔,她又看着黄因明的翕动着的嘴唇。可是什么都没有听明白。蓦地梁刚夫从床前挺起身来了,他的清晰的语句惊破了梅女士的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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