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81)

2025-10-10 评论

    “咳,咳,这不可抗的力,这看不见的怪东西,是终于会成全我呢?还是要赶我走到败灭呀?只有听凭你推动,一直往前,一直往前,完全将自己交给你罢!”
    梅女士捧着头想,几乎可以说是祈祷。
    她浮沉在这祈祷中,空间失了存在,时间失了记录。然后是许多似曾相识的面孔围绕她,推挽她;若干旧游之地在眼前,她发见自己在那里扮演悲欢憎爱的喜剧;俄而又是轮机的重浊的吼声,江水的悲壮的嘶叫,回环曲折的巫峡;突然又是逃荒似的杂乱的房间,黄因明撅起了小嘴,埋怨她嘴快浮躁,怎么刚说好搬家,就巴巴地告诉人家了。她慌忙地跑过去想辩白,却绊着一口拦在脚边的小皮箱,扑在地下。
    猛叫着睁开眼来,太阳光晒在她头上,都市的喧声像远处的风暴,像是近在窗外的一辆汽车,啵啵地叫得怪响。
    梅女士惘然走到楼下。黄因明不在。她的房间已经收拾得很整齐。一张大白纸平铺在书桌上,说是新雇的老妈子约定十一点钟来,请梅女士守在家里等着。梅女士拿起这字条儿揉做一团,靠在书桌旁,随手捡起一本书:《马克斯主义与达尔文主义》;两个都是面熟陌生的名词。她随随便便翻开来看了一会儿,不知不觉让身体落在近旁的椅子里,她的低垂在书页上的眼光贪婪地闪动着,直到打门声惊醒了她。
    老妈子来了。接着便是扫除房间,买菜烧饭,一应杂事,都向梅女士索取吩咐指挥的时间。近午刻黄因明回来,吃过饭后匆匆谈了几句,就又出去了。梅女士正在想继续读那本撞到手里的书,新来的老妈子却像影子一般站在客堂门边,说了一句出奇的话:
    “少奶奶,客堂楼还有一个房客么?”
    梅女士一怔。多么奇怪的称呼,又是多么奇怪的问句呀!
    她头低着看书,只从齿缝里回答了两个字:
    “没有。”
    “刚才来吃饭的就是少爷罢?”
    老妈子更出奇地问,然而也有些不敢自信的意味。梅女士眉毛一跳,抬起头来对女仆看一眼,忍不住笑起来了。可不是?黄因明那一头剪得太短的头发,那袖子太长的灰布棉袍,那种阴森森板着脸的神气,都很像一个男子,因而当然是梅女士的“少爷”了。勉强止住了笑,梅女士很郑重地回答:
    “不错。就是少爷。姓黄。就叫黄少爷罢!”
    老妈子恍然似的点头,嘴唇又动了;梅女士赶快威严地加一句:
    “灶披楼是你的卧房,赶快去收拾,这里不用你伺候!”
    她的眼光又落在书上。翻过两页以后,她心里还在格格地笑。
    太阳西斜的时候,李无忌来了。老妈子对于梅女士的称呼,很使这位少年奇怪。随便谈了几分钟以后,李无忌带些不自在的态度说:
    “有一个书局要找女编辑,条件也不差。梅,反正你现在没有事,请你去帮忙几天行么?要是你肯长干,自然更好。”
    “我有事。”
    “什么事?还在补习法文么?”
    “学法文的意思早已抛开。现在我学做少奶奶。”
    梅女士软笑着说。那天谢家门前灯光下李无忌的眼色和抖动的嘴唇便又在她当前的空间闪了一下。
    “你又说笑话!”
    “真的呢!没有听得老妈子叫我少奶奶?”
    李无忌苦笑了。疑惑的细丝也跟着爬在他的嘴边。然而梅女士又已经接着说下去:
    “从前我做过少奶奶,可惜是挂名的,所以现在要来学。前一次你说这几年来,大家思想上有了变动;现在我就给你这句话做注脚。从最近起,我方才觉到有许多事我不懂得,而且摆在我眼前,我也看不到。我总想把不懂的变为懂,看不到的变为看到。什么事情都得从头学。所以老妈子既然叫我少奶奶,我就来学一下罢。再比方说,前次你对我谈恋爱,我也要学。”
    轻声地笑着,梅女士走到窗前,仰起了头向天空凝望。一片灰色的云很快地飞过,露出斜阳的红面孔,似乎也在笑。梅女士再转身时,却看见李无忌已经站得这么近,热情的一双眼更加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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