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84)

2025-10-10 评论

    这样断定着,梅女士更用劲地往前挤。已经在月台上了。她本能地朝那边行李堆旁的人丛走,嘴边浮出一个微笑。然后蓦地笑容隐没,她的脸色换为严肃。她的怅惘的心头掠过了这样的意思:他是回来了,该不会又揉碎了自己的平静了几个月的心罢?事实是明明白白摆在这里,自己不应该再跌进这痴情!他有一个心爱的人儿在北京,就是他逗留了半年多而现在方始回来的北京!
    梅女士咬着嘴唇,努力压下那升到鼻尖来的辛酸,低着头更快走,忽然她的臂膊被拉住了,一个快活的声音冲散了她的愁闷:
    “我们都在这里,梅!”
    是徐绮君,后面跟着微笑的李无忌。他的眼光注在梅女士脸上,似乎还在问:“你的学习时间该快完了罢?现在请给我一个决定的答复!”梅女士避开了李无忌的注视,忙着和徐绮君叙谈。车站上的脚夫搬过五六件行李来了。梅女士看了一眼说:
    “你们两位有那么多行李!”
    “都是我的。李先生不带行李。我们是在车上碰到。”
    “看来你未必再回南京去罢?”
    “想回去也不能够了!”
    徐绮君慨然说,随即笑着加一句:
    “这里不便,回头再详细讲给你听。”
    行李都搁在小车上推走了,三个人跟在后面,交换着短短的碎断的谈话。徐绮君先要到三马路的孟渊旅社找一个人,她要梅女士陪着去。于是把行李都交给李无忌,请他送到梅女士的住所。
    徐绮君要找的就是徐自强,她的堂弟。梅女士已经不大记得这位刁钻古怪的少年了。徐自强却是一见面就很亲热,像是个天天见面的老朋友。现在他长成的又高大又结实,从前的三角面也变成方脸儿了。他已经换过一个人,只有他那种杂乱无次序的谈话的神气还和从前一样,渐渐地在梅女士尘封的记忆中唤回了治本公学附近小河边的那幕趣剧。徐绮君听自强讲完了由广州来路上的情形,转过脸去对梅女士说:
    “车站上不便详谈。我这次可真是险极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位自强少爷打电报给我,说是有事要到南京来,叫我准备——我就不明白要准备些什么;电报是一等官电,从广州发,语气又含糊,自然戒严司令部要来找我了。总算运气,不曾落在他们手里。可是已经躲了五六天。喂,老弟,究竟你有什么事要打那个电报?”
    “事情么?没有。打电报是玩玩的。反正又不用花钱。”
    徐自强顽皮地笑着回答。
    “不要忘记这里是另一个世界呢!”
    梅女士轻声插进一句,将妩媚的眼波溜到徐自强脸上,想起从前这位少年和自己纠缠的情形,忍不住微微笑了。
    “所以是广州有趣,密司梅,那边有趣!天天是热闹的。打仗,捉反动派,开群众大会,喊口号;开完了会,喊过了口号,上亚洲酒店开房间去——”
    徐自强突然顿住,望着梅女士笑了一笑。有半句赤裸裸的话语早已冲到他牙齿边,到底觉得碍口,勉强咽下去,只用一笑来代替。
    “为什么你又到上海来呢?”
    徐绮君很不高兴地质问。
    “哦,这个,既然请准了一个月的假,自然要来游玩一趟,打过了胜仗,大家都想请几天假,穿一套新洋服,快活快活!”
    “可是又要劝你谨慎些,留心闹乱子!”
    似乎徐绮君这话太严厉了,少年军官的徐自强受不住。他汹汹然抗辩,又杂乱地夸耀自己办过多少“大事”。姊弟俩愈说愈不对头了,终于是徐绮君板着脸和梅女士离开孟渊旅社,也没将自己的住址告诉她的弟弟。
    浙江路南京路的转角有几个“三道头”站着。他们的两手叉在腰间,手指按着乌亮的勃郎宁的枪管,他们的蓝眼睛闪射着凶光,射到来往的路人们的脸上。梅女士和徐绮君也受到这样狰狞的一瞥。五六位“安分的市民”聚在一家烟纸店面前,交头接耳像在议论什么。梅女士俩走过他们的跟前时,也受到猜疑的睨视。猛然脑后一声吆喝,梅女士回头望,印度巡捕的大黑手,粗暴地打在两个三个肩膀上,烟纸店前的一小堆人立刻逃窜四散,却在不远的地方又站住了,偷偷地呆呆地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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