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83)

2025-10-10 评论

    “你们做了一首很好的恋爱诗,就可惜缺乏了斗争的社会的意义。”
    梅女士打了个寒噤。这样干燥冷酷的批评比斥骂还难受。她轻轻地咬着嘴唇,赶快转换方向拿一些不相干的话语混了过去。
    后来梁刚夫走了,梅女士闷闷的总觉得不高兴。她恨这心冷的人,她又恨自己。为什么丢不开他呢?是傻子才不会看懂一个女子眼睛里的意义!然而梁刚夫是聪明机警的。也许因为他太聪明,因为他很知道已经怎样有力地吸引了一个女子的心,所以他故意拿身份,而且要故意玩弄这落在他手掌中的一颗心?也许他竟是那样残忍!手里掉落了书也不觉得,梅女士倚在枕上,继续她的愁思。密云中漏出来的太阳光斜射到她脸上,她闭上了眼睛,她的身体渐渐滑下去,直到平躺在床里。假设的问题都答完了,有一根新的自慰的线索从她迷惘的意识里袅袅然飘起来;他们都不是畏瑟忸怩的人儿,在这件事上,他们最是赤裸裸地毫无勾心斗角的意思,自然他们不肯叭儿狗似的献殷勤;无论谁爱谁,总之不是可羞的事,应该直捷了当表示,为什么不向他表示呢?应得有点明白的表示!
    于是一种近乎后悔的情绪,将梅女士送回到刚才的谈话里。冰箸一样的东西还在她背脊上溜过,但是她听得自己嘴里的话却是询问什么叫做“斗争的社会的意义”。然后看见梁刚夫凛凛然站起来,走到她面前立定。嘴边有些似笑非笑的皱纹。许多红星从他们中间爆出来了。好像被看不见的手推了一下,梅女士猛投入梁刚夫的怀里,他们的嘴唇就碰在一处。拥抱,软瘫,陶醉,终于昏迷地挂悬在空中。然后掉落在地下似的,她看见只有她自己一个。梁刚夫在不远的前面慢慢地走。她赶上去要拉住,却接到一句严厉的呵责:
    “还要什么?”
    “我爱你。”
    “但是我不能够。我只能给你所需要的快感。”
    她哭了,蛇一般缠住了梁刚夫。突然沉重的一拳落在她胸前,她倒下了,红的血从嘴里喷出来,淌了一地。
    梅女士低呻着睁开眼来,双手尚紧按住自己的胸脯。“哼!恶梦!虽说是恶梦,然而并没更坏于我不梦的时候!”
    她这么想,冷冷地笑着。然后惨白罩上她的面孔,她伤心地滴了几点眼泪。比恶梦都不能再好的现实呵!她宁愿死在梦里!过去的全生活又飞快地倒退回来了。何尝没有浓艳的色彩,然而多么错乱颠倒,真比梦都不如!直到现在为止,爱她的人可真不少呢,但是她也爱的,却只有两个;两个!第一个是不敢爱她,第二是不愿爱她。而她又没法使得自己不爱这第二个!是这样的命运么!然而的确是这样颠倒错乱的人生!
    在梅女士的泪光晶莹的眼前,浮出了韦玉的幽悒的愁脸和梁刚夫的冷静的笑容。它们都在颤动,都在扩大,终于吞没了梅女士的全身。
    外面是北风在虎虎地叫。彤云密布的长空此时洒下些轻轻飘飘的快要变成雪花的冻雨。冬的黑影已经在这里叩门了。

    接着便来了白皑皑的雪,一次又一次的冰,灰色阴沉的天空。在严寒的覆罩下,冻僵了一切的空想和梦幻,只有严肃的现实,推动着梅女士前进。永远在她心深处骚动的那股力,似乎也暂时凝冻。
    时局的急遽开展,又要求更多的青年去参加活动。梅女士也接受了这历史的动员令。很匆忙,很兴奋,她过了一冬。
    然而春又来了。还是从前那个叫人瞑想,叫人做梦,叫人愁思回顾的春。
    那一天午后,躺在马路上的太阳光反射出不可轻视的热力,沪宁车站里吐出大队的旅客,梅女士从电车上跳下来,像一条水蛇钻进那嚷嚷然的人堆。忽而她站住了各种唯心主义、形而上学、社会达尔文主义作了揭露和批判。,向右边凝视。飞快地向北去的一辆人力车上坐着个瘦长的少年,看那后形,极像是梁刚夫。“是他回来了么?”梅女士目送那愈远愈小的车子,惊喜地想。但是急溜的人潮不容她再多看一秒钟。从后面挤上来的咻咻然喷着大蒜臭的一张蟹壳脸挡住了梅女士的视线,又推撞她不得不向前走。
    车站里也装满了人;不是低头急走,便是东张西望似乎在找什么。梅女士下意识地买了一张月台票,便又混在涌出来的人丛中。她注意瞧每一张迎面晃来的脸,不知怎地,她在每个脸上都看出一些和梁刚夫相像的曲线和皱纹。她的心里却反复着这样的数目字,十一,十二,一,二,三,四,五。可不是足足半年又挂些零头?可不是应该回来了呀!国民会议预备会早已过去。前几天就听说要调他回来呢!这里的斗争正在一天一天扩大,需要很多的人。所以一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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