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90)

2025-10-10 评论

    这个交通孔道的所谓“日升楼”附近,现在变成了战场。悲壮的呼啸,夹着热烈的掌声,像怒涛一般卷来,直要震坍那些冲霄的高楼。马路上,黑压压地一片,都是攒动的人头。两边商铺的楼窗也挤满了兴奋的脸。电车接长了一串站着,车窗里往外伸长着颈脖子的,嘴里也在狂喊一些不知什么的话语。从永安公司的屋顶花园,正当十字街头,撒下无数红的黄的白的传单来,被湿风吹着在满天里飞。而像欢迎这些传单,下面动乱着的头颅的森林中便腾出雷一般的呐喊。
    梅女士拚命往前挤。前面一家商铺的方石头的窗台上,站着一个人,喷出满口的飞沫,高喊“打倒帝国主义”。人丛中猛跳出个“三道头”,抓住了那位演说者的衣领,一面扬起了手枪开路。两三个印度巡捕也赶来舞动木棍子了。密集的人堆里闪出一条缝来了。但是呼噪的更加凶猛。梅女士疾钻过面前的人层,赶到那窗台前,攀住了铁梗一跳,就填补在那“岗位”里,狂吼着这样的话语:
    “看看我们的人呀!被他们捉,被他们枪毙!中国人齐心呀!赶走这批强盗,狗!……”
    她的声音哑了,并且她即使涨破了肺管,也不能超过群众的欢噪的响应。她看见徐绮君在人堆里对她做手势。她疾转过脸去,眼前晃出个高大的印度巡捕,凶神似的冲过来。“无抵抗么?”这问句只在她脑膜上一闪,她随即更用力地怒吼:
    “中国人齐心呀!打那些杀人的强盗!——咄,亡国奴!
    走狗!”
    像石块一般对那个冲近来的印度巡捕掷过这最后的两句,梅女士急跳下石台,混在人堆里再向前挤。
    不知从什么时候下起头的雨,现在是愈来愈大了。可是只像些油,群众的怒焰只有更高些。南京路,浙江路口的广场装满了愤怒的群众和他们的呐喊,什么车辆都不能通行。目的地!八方合流的目的地!今天战士拚死攒攻的阵地!吓,他们已经占领了这阵地!
    “六路”电车从北来了,将到浙江路口,就被群众的怒喊挡住:
    “中国人不坐外国人的车子!”
    “你们也是中国人呀,不要替外国人开车子!电车罢工呀!”
    乘客都下来了。石头掷过去,车窗玻璃破了。群众是狂热地鼓掌欢呼。
    梅女士好容易挤到先施公司门口。她看见这家百货商店的大厦内也装满了人,都是些体面的绅士,时髦的太太小姐。他们都在焦灼地等候,脸上是一百二十个不愿意。也有几位踅到门口来张望,可是一听得鼓噪的怒潮,赶快又缩回去。小传单,还有贴不完的标语,从上面飘下来。梅女士仰起头来看,那长长的先施乐园靠马路的一带,全是黑簇簇的人形。“打倒帝国主义”的唯一的呼声,响应着的是听不明白的呼噪叫骂。
    路东的人层突然波动了。接着是“刮——刮——刮”的怪叫声。满载着万国商团和巡捕的红色救火车从人阵中冲出来,又刮刮地向西去,暂时扫出一条通行的路。跟着就来了一长串电车,空空洞洞地没有一个客人,却是车身的外部和破碎的玻璃窗上全贴满了红色大字的标语!在辽远的上海市的边陲,也在响着奴隶们挣断铁链的巨声,也在演着英勇的斗争!
    电车刚刚过去,群众又占据了马路。梅女士看见斜对角的一家茶楼上挺出个瘦长的身体来,好像是梁刚夫,舞动着一双手,准是在那里掷下一些坚毅的铁一样的句子。新的更大的呼噪和鼓掌起来了。梅女士一面喊着,一面尽力向马路中间挤,打算到对面永安公司门前,然后再挤上那茶楼。想到站在那茶楼的洋台上,站在梁刚夫旁边,居高临下吼几句,该是多么快意,她的两条白嫩的臂膊便陡然充满了气力。
    她刚刚到达永安门前,那辆红色的救火车又刮刮地从西来了。马路中间的群众发一声喊,潮水似的往后退。梅女士想再穿过浙江路到那茶楼门前的计划,看来是不能实现了。然而更使她懊丧的是那个茶楼的洋台上现在换站几个巡捕。
    “难道梁刚夫也被捕了么?”
    梅女士这样想着的时候,前面的密集的群众又腾起一片呼声,接着却没有掌声而是波浪似的骚动。群众是向浙江路那边移退了。梅女士被卷着撞磕了几步,斗然浑身一个冷噤,觉得像是跌在水里。她下意识地歪过头去,一道白练正射在她胸前,直灌进她的里衣。巡捕在用自来水驱散群众!梅女士被后退的人们冲走了一丈多远近,方才站住脚跟。在她前面停着一辆送货汽车,光景也是阻住了不得通行的。梅女士不顾一切地奋身跳上那货车,向前面看;看今天的目的地,看这已经占领了的阵地的大势。六七道白练在空中飞舞,黑丛丛的群众起了波动,呼啸声是低落些了,断断续续地露出软调子;可是那些激射的水弹并不能驱散群众,只不过使他们波动,却也就是因为波动,便不能维持严肃的亢昂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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