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们努力呀,占住这阵地!全上海已经动了,最后的胜利属于我们!”
梅女士忘其所以地怒喊了。然而她不能再多一句。一道水猛打在她脸上,立刻眼前乌黑,脚下软了,从货车上跌在人堆里。两三只粗壮的手将她格住。同时有雷样的呐喊从四面八方起来,凝集为这样的声音:
“好呀!冲上前去呀!”
梅女士再站在地上时,五六条自来水一齐向她这方面喷射来了,群众又往南退。梅女士被卷着走,待到她能够再站定脚跟时,已经在三马路。
松过一口气来,梅女士顺着脚尖在马路上走。这里的空气没有那么紧张。然而电杆上,两旁商店的玻璃窗上,以及不论什么地方凡是可以贴一张纸的,都已经布满了今天的标语和口号。梅女士兴奋地走着看着,突然觉得发冷,两条腿不客气地抖起来了。她这才意识到全身的衣服都已湿透,只有一双皮鞋却还例外地干燥。强烈的头痛也来袭击她了。两条腿有铅质的那样重。
“梅,到哪里去?”
在路角,有人从后面走上来高声唤了。梅女士回头去看,却是那位徐自强。穿着漂亮的洋服,裤子上两条笔直的缝,一点也不含糊。从这位少年,梅女士突想到徐绮君,方才记起已经多久不曾见她。最后一面的印象——徐绮君在人丛中做手势的神气,又回现在梅女士眼前了,可是她记不清是在什么地方。
“哈,你也吃着了自来水么?这么湿!你看,什么都露出来了。梅,留心着凉,可不是玩的。到我的旅馆坐一下罢。喝一杯白兰地,换一套衣服;凑巧我买了一件新旗袍想送人。歇一下,包你有益无害。不生病。”
并没等梅女士回答,徐自强拉着她就走。只转过一家店面,就是孟渊旅社的大门。梅女士委实是太乏了,头依然痛,腿依然重,而且腰部又作酸,虽然心里挂念着南京路,还是扶在徐自强手上走进了他的房间。
忙乱地找出一瓶白兰地,徐自强拿起茶杯来满斟一杯,就送到梅女士手里。
“一杯是喝不完的。”
梅女士呷了一口说。现在她坐的是软软的沙发,房间里的空气又比较的暖和,便觉得全身畅快些了。徐自强又在掏摸他的旅行大皮箱子。忽然一声欢呼,他扯出一件淡青色闪光法国软缎的夹旗袍来,伸直了臂膊,摊在梅女士眼前,像一个老手的衣庄伙计。
“我不要换衣服。”
梅女士摇着头说,把剩余的半杯酒放在桌子上。
“不换是不行的。如果你要里面的衬衣,我也有。”
“那么你总该有第二件旗袍。这件太漂亮了,我不要。”
“正要这样漂亮的才配得上你呢!”
梅女士笑了一笑,仍旧摇头。
“并且我也没有第二件了。你这身湿衣穿着一定会生病。我们什么都不怕,就只怕生病!新中国在我们肩膀上,自己弄出病来便是反革命!”
这几句说得有声有色,似乎梅女士也受了感动,从昨天起的不大喜欢这位少年的意思也在无形中减少几分,她沉吟着慢慢地说:
“那么,还要上下的衬衣和袜子。”
徐自强又去扒摸了半天箱子,居然把衣服都找齐了,端端正正放在旗袍上面,便在沙发的那一头坐下了,燃起一枝香烟来。梅女士站起来抖开那几件衣服,看过了大小尺寸,觉得还合式,却又放下回到沙发里,睃着徐自强的面孔,似乎还要等待什么。徐自强也觉到了,喷出一口烟,笑着说:
“要我出去么?哈,鼎鼎大名的密司梅也这样拘束的呵!请你放心。那边屏风后不是很好么?如果你一定怕,我也可以出去。”
通到外边洋台的玻璃门旁有一架矮屏风,恰站在墙角前,原是特备的更衣地方。梅女士再不作声,拿了衣服就走到屏风背后。
这里徐自强用劲地吸烟,又用劲地喷出来,不转眼地看着那屏风。他的脸上有几根筋肉在那里轻轻跳动。他把架起的一条腿放下来,但随即又架起。他侧着头,似乎在听什么响声。忽然把香烟尾巴用劲掷在痰盂里,他霍地站起来,便向那座屏风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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