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如现在他恭候着二老板来谈判的一个“纠纷”,也是道地的“朱润身式”的纠纷。因为他一面在华光织绸厂有一点小股份,他的地位就是“债主”,然而他一面又是三家绸缎铺的经理,所以他同时又是自己的“债户”。
地位既然这样尴尬,无怪他在里边厅里等候着二老板再也不来,一点都不会心焦了。
他在厅里慢吞吞地喝着清茶,慢吞吞地踱到窗前看着梧桐树上那个很大的老鸦窠,听着老鸦们做晚课,望着天空的夕照一点一点变淡变灰,——他悠闲得很!
然而唐子嘉二老板终于来了,金福田像“掩护退却”的“部队”似的跟在背后。
二老板进厅来时,还是一脸的狼狈;但他拿出手帕在脸上一抹,便又像换了一张面具,眉目间饱含着锐气。
二老板让朱润身坐在上首,就先开口道:
“福田兄已经对润翁说过了罢,我这次回来,耽搁的日子大概不多,过了年就要回上海去;今天约润翁来,我们商量商量华光厂的事情。厂里停工已经四个月了,登在上海的几位股东屡次催我回来一趟,他们都说:‘既然开工困难,倒不如早点结束,僵在那里不是办法。’——呵润翁,你是绸业,照你看来,明年绸业能不能活动些呢?”
“难说,难说!”朱润身沉吟了半晌,只回答这四个字。“上海有一帮绸业的朋友说,‘物极必反’,近来绸价已经跌到无可再跌,厂也关了不少,以后出货不多,绸价或者倒可以回高些。他们又说现在所以大跌特跌,无非大家手里没有现钱;要现钱,就顾不到亏本,——这也是实情。”“可不是!”金福田看见朱润身还是沉吟,就插嘴说。“市面上的西施绉,只卖四角六;可是我们厂里批价也要四角四。
这不是亏本生意是什么!”
“四角六,也做不开生意。”朱润身慢吞吞地开口了,左手的中指轻轻敲着茶几边。“哎,子翁,出货固然少了,存货可堆积如山呢!而且新式的什么缎,什么绉,都搀用了人造丝,不经搁,大家只想快快脱手。”
“哦——嗳!福田,我们厂里存货还有多少?”
“停工的时候点存四百五十三箱,现在还是照旧。”
“嗨!”
二老板叹了这一声,就不说话了。
四百五十三箱堆起来真像一座山呀!二老板觉得这座山就蹲在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而且他又恍惚看见这座山霉了朽了,——因为大部分是人造丝。可是朽烂了的这座山并不给他一条路,却反压到他身上来,活埋了他!
二老板又叹了一口气,猛醒过来似的朝朱润身说道:“为今之计,还是赶快结束。不过,华光厂名下欠出的债,毛算算也有二十万,真叫人动不来手。——福田兄,是不是,营业项下算来厂里并不亏,糟就糟在存货销不出去。润翁,我们不妨再跌些价,这四百几十箱的存货总得赶快出清它才好!”
“哦,哦!时候碰得不巧。春销是向来不多的,这年关又作梗;年后的市面真真没有一点把握!”
朱润身很提不起精神的样子说着。
二老板却提高了嗓子再追进一步:
“难是难的,可是一定得那么办了!润翁,你也是这边的股东,休戚相关的;——城里三家最大的绸缎铺子在你手上,一两百箱的担子你总挑得起罢?”
朱润身似乎本来就料到二老板会走这一着,但又似乎不防二老板竟走这一着,当下他不由不怔住了。不错,他也是华光厂的股东,然而这只有一千五百元的分量,并且前年华光厂一度假景气的当儿,股息红利派过四分,他的本钱也捞回一半光景了。至于那三家大绸缎铺子呢,却是他家祖传的“地盘”,他目前活动的“大本营”,要他为了已经停闭的华光厂去“危害”他自己的“老寨”,他虽然素来是“不弄清主义者”,此时却也不能不坚决地拥护他手上那三家铺子的老板们的利益了。
他一手摸着下巴,一手就摇了一摇,干脆地回答道:
“我这边三个铺子里存货也是撑得足里足!”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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