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板想不到朱润身忽然会那么“弄得清”,倒也一怔。
金福田在旁边再也耐不住了,就拿出“营业主任”的身份来说道:
“润翁,厂里并不亏!存货提开不说,单算放出去的账头,也有十万光景。润翁那边三个铺子里是大份,——我记得大约是四万光景罢!润翁,这笔账到底怎样弄弄清?”“喔喔喔!我也几乎忘了!厂里是有盈余的!还有账头!”
二老板说着就淡淡地笑了一笑。
朱润身也皱着眉头苦笑。他心里想着,“这可来了,讨账!”这十来分钟里,先被作为股东——厂家方面的一人,继而又成为厂家销货的对象——客户,现在则又成为债户;然而同时他仍被视为执有债权的股东;这样的变化太多又太快了,他于是乎又要“弄不清”。
特别是金福田所说的“四万光景”的账头,不但他得过大大的回佣,并且他手上那三家铺子的账簿上实在已经付过三成,可是他那时恰值急用——他也做点标金,就随随便便挪借了,到现在还没归清;这特别的隐情于是乎又使得他此时只愿照旧法门“不弄清”。
二老板看见朱润身不开口,就有点不耐烦了;他直捷了当问道:
“润翁,四万头的账,年前可以清一清么?”
“我也只能去问问三家的东翁。”
“哎!润翁!你在那边虽然是‘帮忙’,可是你做得一大半主;三家几十年的老店,况且老板们又是数一数二的财主,四万块钱难道还为难么?”
“难说,难说;子翁——现在是家家都弄空了。”
“润翁,上海几位股东把账头看得非常重,他们说过,万一办不下来,只好请求法律救济呢!不过,润翁经手的事,似乎还不必如此操切,自家人总能商量出个办法来,是不是?”
二老板的口气紧到最后一步了,可是朱润身抱定他的“不弄清”法门,还只是皱着眉头苦笑,他心里并不着急。他看得很明白:华光厂的债务逼紧了时,挑肩子的应该是董事,二老板是董事,而他朱润身并不是。
二老板看看金福田,金福田也回看看二老板。厅里暂时很静。厅外有一阵一阵的老鸦叫,天色已经黑到六成。
金福田去开亮电灯,就走在二老板和朱润身前面的中间说道:
“润翁——嗳,二老板,我们都是自家人,通盘打算打算罢。银根紧,这是实情;润翁那边三个铺子要调动四万,恐怕也有点吃力的,不过厂里年前必付之款也不是少数,总得想法绷补。润翁,这样如何:你设法筹还半数,厂里再放一批货到润翁那边三个铺子,——一百箱嫌多,就是八十箱罢;这样一来,润翁向东家开口要款子也容易些,厂里也派着二万块的用途,存货也松动松动;这倒是面面俱全的法子。”
“啊,福田兄,你这算盘怎样打的?哈哈,存账未清,倒反放了新账呢!”
朱润身忽然笑了说,忽然他又站在股东的地位了。
金福田也哈哈笑了。但马上收了笑容,很正经地说:“这年成说不得,只好马马虎虎。不过,润翁,一言为定!”“也只能这么办了,都是自家人。”二老板也表示了赞成。
但是朱润身却答应不出来。他忽然又能“弄清”。他知道他手上的三个铺子要是这样一办,极迟到明年端阳节准得僵死;那时他就再没有“棒儿”可弄。
“难——难!子翁和福田兄不明内情,——那三个铺子早已只剩个空壳子。唔——是一个疯瘫症。现钱变了账,栈房里存货销不动。”
迟疑了一会儿以后,朱润身的口气还是绝对不松。
金福田朝二老板做了个眼色,又将他那靠近二老板这边的左手五指一伸,就赶快捏成一个拳头,意思是在催促二老板当机立断了。但是二老板只轻轻呼一口气,不能立刻有“动作”。二老板自然比金福田顾虑得周到,他知道这件事如果上了公堂,也未必爽爽快快有圆满的解决;即使有圆满的解决,可是风声一传开去,也许反倒刺激起了华光厂的许多债权人的“胃口”,大家一哄而来,那他可受不了。
二老板的“政策”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到一些,先派了用场。至于华光厂的债权人方面呢,依然可以用“厂方也被人拖欠”来搪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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