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那么急!打完二十四圈麻雀,你趁南京来的夜快车走,不是从容得很么?——喂,陈景翁!……”钱芳行掉过头去朝那离铜床不远的大沙发看了一眼。“哦,陈景翁到哪里去了?——嘿,连小桃红也不见了!哈哈!陶乐翁他们也躲着我们窝心去了!哈哈!”
说着钱芳行就坐了起来。
那边的金福田虽然肚子撑得太饱。有点懒洋洋地,却还能够“眼观四处,耳听八方”。他听得钱芳行在找陶乐翁他们,就赶快走过来,笑嘻嘻做着鬼脸说:
“陶乐翁么?又开一个房间在那里了,花宝宝是同去的。
……”
“哈哈哈!”钱芳行笑得脸上的肥肉都抖动了。
二老板也笑了起来,然而他的笑总还有点不大自然,他还有点忘不了“闹上门来”那班人的“可恶”,而且他特别不能“释然”的,是“那班人”一闹以后,他“回来了”这消息一定满城都知道了,那么,立大当铺以及其他许多方面的零星小户的债权人也许竟会来一个什么“债权团”,也上门来麻烦;这后面的一个“也许”,就是逼他不得不立即回转上海的主要原因。
“那么,陈景翁呢?也去开了房间么?哈哈!”钱芳行又问,一对肉里眼眯紧得简直看不出有缝了。
“呵呵!”金福田笑得更加怪样。“恐怕——恐怕是到后房小解去了!”
钱芳行突然跳起来,在二老板的大腿上重重拍一记,就像一个馋嘴的人听说起奇羞异味似的格格地笑着说:
“嗳,子翁!了不得!陈景翁的算盘越来越精了!真是无孔不入!哇呵呵!——真是无孔不入!”
二老板也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这回是笑得很有劲了。他叫着金福田道:
“喂喂,福田!你看钱芳翁馋涎也滴下来了,还不赶快去打个电话催老五马上就来么!——怎么转一个局转到此刻还没完!——哈哈,芳翁……”
“哦——子翁,你没有熟的,我给你介绍一个,免得你也——”
“算了罢,算了罢!芳翁!回头朱润翁来,我还有点事和他谈谈呢。”
“不碍事!——你怕冷落了人家么,我代你招呼;哈哈,况且还有福田兄!”
金福田听得钱芳行这么说,也涎着脸笑了。
这时有轻轻的几声咳嗽从床后传来。陈景翁摇摇摆摆像个没事人儿走了出来。此公四十过头,五十不到,一双猫头鹰的眼睛在朋友辈里是很出名的。
钱芳行一看见他,倒忽然不笑了,满脸摆出非常至诚的样子,对他说道:
“嗳嗳!景翁,我们正在提到你呢!我们说,你景翁这才不愧为数一数二的米行老板——那,那,‘方寸之地’,你总放不过它,一刻也不肯荒废的!”
“哪里,哪里,”陈景翁先还客气,但是猫头鹰眼睛忽然一转,“哦!——呵呵!岂有此理!芳翁,真岂有此理了!哈哈!”
大家都很痛快地笑了起来,陈景翁往那床上一躺,就拿起烟枪,装起极大的一斗烟。钱芳行自去写条子给二老板“介绍一个”,又叫金福田去打电话。
陈景翁一边装烟,一边就和二老板夹七夹八谈着生意场中的事。二老板好像很感慨地说道:
“这年头儿真古怪!有多少‘事业’,——多少商家厂家周转不来,僵在那里;然而银钱业也说他们有多少现款活动不来,也是僵在那里,——他们是要胀死!刚才和钱芳翁谈起,他也就说:要是明年市面没有转机,他那里也只好胀死了!嗨嗨!”
“可不是!”陈景翁在把烟扦通着眼。他丢了烟扦,他那对猫头鹰眼睛很有精神地望住了二老板的脸,继续着说,“不过,他们要是怕胀死,放一放罢,呵呵!市面上有什么风吹草动时,一个筋斗栽下来,可不是玩的!这次裕丰和泰昌,每家不过短了三四万银子,——毛病就在中秋节后那一放太大意了点儿!”
陈景翁把烟枪顺过来,想要吸了,但又放开,很有把握似的加说一句:
“明年要是再这么一年,大家都没有生意可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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