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散文集(101)

2025-10-10 评论

    挨到了秦岭最高处时,一轮满月,已经在头顶了。这里有两家面店,还有三五间未完工的草屋,好了,食宿都不成问题了,于是车就停下来。
    第一件事是把全体的人,来一个临时部署:找宿处并加以分配,——这是一班;卸行李,——又一班;先去吃饭,——那是第三班。
    未完成的草房,作为临时旅馆,说不上有门窗,幸而屋顶已经盖了草。但地下潮而且冷,秦岭最高处已近雪线。幸而有草,那大概是盖房顶余下来的。于是垫起草来,再摊开铺盖。没有风,但冷空气刺在脸上,就像风似的。月光非常晶莹,远望群山罗列,都在脚下。
    二十三人中,有六个女的。车得漏夜修,需要人帮忙。车停在这样的旷野,也需得有人彻夜放哨。于是再来一个临时部署。帮忙修车,五六个人尽够了;放哨每班二人,两小时一班,全夜共四班。都派定了,中间没有女同志。但是W和H要求加入。结果,加了一班哨。先去睡觉的人,把皮大衣借给放哨的。
    跟小面店里买了两块钱的木柴,烧起一个大火堆。修车的工作就在火堆的光亮下开始了。原来的各组组长又分别通知:“睡觉的尽管睡觉,可不要脱衣服!"但即使不是为了预防意外,在这秦岭顶上脱了衣服过夜,而且是在那样的草房里,也不是人人能够支持的;空气使人鼻子里老是作辣,温度无疑是在零下。
    躺在草房里朝外看,月光落在公路上,跟霜一般,天空是一片深蓝,眨眼的星星,亮得奇怪。修车的同志们有说有笑,夹着工作的声音,隐隐传来。可不知什么时候了,公路上还有赶着大车和牲口的老百姓断断续续经过。鸣鞭的清脆声浪,有时简直像枪响。月光下有一个人影从草房前走过,一会儿,又走回来:这是放哨的。
    “呵,自有秦岭以来,曾有过这样的一群人在这里过夜否?"思绪奔凑,万感交集,眼睛有点润湿了,——也许受了冷空气的刺激,脸上是堆着微笑的。
    咚咚的声音,隐约可闻;这是把轮胎打了气,用锤子敲着,从声音去辨别其有没有足够。于是眼前又显现出两位短小精悍的青年,——曾经是锦衣玉食的青年,不过一路上你看他们是那样活泼而快活!
    在咚咚声中,有些人是进了睡乡了,但有些人却又起来,——放哨的在换班,天明之前的冷是彻骨的。……不知那火堆还有没有火?
    朦胧中听得人声,猛睁眼,辨出草房外公路上已不是月光而是曙色的时候,便有女同志的清朗的笑声愈来愈近了。火堆旁围满了人,木柴还没有烧完。行李放上车了。司机座前的玻璃窗上,冰花结成了美丽的图案。火堆上正烧着一罐水。滚热的毛巾揩拭玻璃上的冰花,然而随揩随又冻结。“黑人牙膏"和押车副官交替着摇车,可是车不动,汽油也冻了。
    呵呵!秦岭之夜竟有这么冷呢!这时候,大家方始知道昨夜是在零下几度过去的。这发见似乎很有回味,于是在热闹的笑语中弄了草来烘汽车的引擎。〔附记〕此篇所记,乃是一九四○年初冬,作者从延安到西安,又在西安坐了八路军的军车经过秦岭时的事实。此启发表时也被国民党的检查官删去了一些句子,现在既无底稿,也记不清,只好就这样罢。
    1958年11月13日作者补记。

    反正在四川境内,这样的镇很多,我们就称它为某镇罢。这是位置在公路旁边的,而且地位适中,多数的车子都到这里过夜。这一点地利,使得某镇在其同辈中一天一天特异起来。
    东西向的一条街,约有里把长,街两旁,不折不扣的住家房屋占十分之三,“营业性"的,占十分之七。这里用了"营业性"三字,略略费过一点斟酌:旅馆之类,诚然不妨称为商店,但住家其名而赌窟妓寮其实者,可就难以"正名",故总称之曰“营业性",以示概括。
    全街——应该说就是全镇,约有茶馆二十余家,密度占第一。上茶馆,“摆龙门阵",是这里的风尚。矮的竹椅子,矮的方桌(不过比凳子高这么一二寸罢),乃至同样矮的圆桌和大菜台式的长方桌,错综杂陈,室内既满,则跨槛而出,占领了街面一尺八。茶馆营业时间,从早上六点起,直至晚上九点、十点。穿了件蓝布长衫的茶客,早上泡一碗茶,可以喝到晚上,——期间自然也有离开茶馆的时候,比方说,他总有点公事或私事,但他那一碗茶照例是保留着的。这里说"穿蓝布长衫",并无标示"身份"之意,因为在四川,长衫是非常普遍的,卖豆腐干的小贩穿它,摇船的也穿它,甚至挑粪的也穿,虽然褴褛到不成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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