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见此类中最"完备"——简直可起"模范作用"的一个,便在鼎鼎大名、西北第一"现代化"都市的S市①。
①S市即在1940年被称为"西京"的西安市。——作者原注
这"市场"的大门就像一个城门。挨近门边是一个测字摊,破板桌前一幅肮脏的白布,写着两句道:“唤醒潦倒名士,指点迷路英雄。"狭长脸,两撮鼠须,戴一顶猫皮四合帽的"赛神仙",就坐在他那冷板凳上,眯细了一对昏沉的眼睛,端详着进出的人。他简直有"检查站"官吏那股气派。测字摊的旁边,一溜儿排着几副熟食担子,那是些膻羊肉,瘟猪脏腑,锅块——但花卷儿却是雪白;它们是不远的更多的面摊和饭店的"前卫"。一种浓郁的怪味儿,大盘熟肉上面放着些鲜红的辣椒,汤勺敲着锅边的声音。一个赤膊汉子左手捧一块白面,右手持刀飞快地削,匀称的"削面"条儿雪片也似,纷纷下落,忽然那汉子将刀抛向空中,反手接住,嘴里一声吆喝,便拿起爪篱往汤锅中一搅!
另外一个部门,那就文静得多了。两面都是洋杂货的铺户,花布、牙刷、牙粉、肥皂、胭脂、雪花膏、鞋帽、手电筒。……伙计们拿着鸡毛帚无聊的拍一下。有一块画得花花绿绿的招牌写着两行美术字:新法照相,西式镶牙。夹在两面对峙的店铺之中,就是书摊;一折八扣的武侠神怪小说和《曾文正公家书日记》、《曾左兵法》之类,并排放着,也有《牙牌神数》、《新达生气》,甚至也有《麻将谱》。但"嫖经"的确没有,未便捏造。
然而这是因为"理论"究不如"实践",在这"市场"的一角已有了"实践"之区。那是一排十多个"单位",门前都有白布门帘,但并不垂下,门内是短短一条甬道有五六个房,也有门帘,这才是垂下的,有些姑娘们正在甬道上梳妆。
秦腔戏院的前面有一平空地,卖草药的地摊占了一角,余下一角则两位赤膊的好汉正在使枪弄棒,叫卖着"狗皮膏药"。最妙者,土墙上挂着一张石印的"委员长玉照",下面倚着一张弓。卖艺(或是卖药)的那汉子拿起弓来作势要扳,但依然放下,却托着一叠膏药走到观众面前来了。原来那膏药上还印了字:“提倡国术,保种强民。"
最后值得一说的,是戏院旁边一家贴着"出租新旧小说"纸条的旧书票。那倒确是兼收并蓄,琳琅满目,所有书籍居然也分了类,从《三民主义》到零星不全的小学教科书,也有《诉讼须知》。小说是新旧都有,抗战小说却被归入“党义"一类。
这一个"小圈子"真不愧为"市场";因为它比其他同类特出的,还居然有"人肉市场",而且这一个"小圈子"也十足是那“大圈子"的缩影,因为在"人肉市场"左近,还可以嗅到阿芙蓉香,这也是独立的"单位",并且附属于妓寮。
出来时猛回头一看,原来还有一块牌子,斗大四字:“民众市场"。哦!
下午三点钟出发,才开出十多公里,车就抛了锚。一个轮胎泄了气了。车上有二十三人。行李倒不多,但是装有商货(依照去年颁布的政令,凡南行的军车,必须携带货物,公家的或商家的,否则不准通行),两吨重的棉花。机器是好的,无奈载重逾额,轮胎又是旧的。
于是有组织的行动开始了。打千斤杠的,卸预备胎打气的,同时工作品来。泄气的轮胎从车上取下来了,可是要卸除那压住了橡皮外胎的钢箍可费了事了。绰号"黑人牙膏"的司机一手能举五百斤,是一条好汉,差不多二十分钟,才把那钢箍的倔强性克服下来。
车又开动了,上颇,“黑人牙膏"两只蒲扇手把得定定的,开上头挡排,汽车吱吱地苦呻,“黑人牙膏"操着不很圆润的国语说:“车太重了呀!"秦岭上还有积雪,秦岭的层岚叠嶂像永无止境似的。车吱吱地急叫,在爬。然而暝色已经从山谷中上来。忽然车停了,“黑人牙膏"跳下车去,俯首听了听,又检查机器,糟糕,另一轮胎也在泄气了,机器又有点故障。"怎么了呀?"押车副官问,也跳了下来。"黑人牙膏"摇头道:“不行呀!可是不要紧,勉强还能走,上了坡再说。”“能修么?”“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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