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点,离重庆约十余公里。本来是连"村"也不够格的小地方,只看路旁一色的新房子,便可明白。但自从有了"站",特别是有了某大运输公司的"厂"以后,便完全不同了。这里有一家旅馆,每天塞足了各省口音的旅客,军政商各界的人物。有大大小小的饭店十多家,招牌上不曰"天津",即称"上海"。有理发馆,门面实在不坏。甚至也有专门的"汤圆大王"。而最足表示起特色的,还有游击式的擦皮鞋童子。除旅馆而外,一切的“物质设备"都是为了该运输公司的从业员。而从业员之中,什九是曾在上海居留过的江浙人,故满街吴侬软语,几令人忘记了这地方是四川。
在货车奔驰,黄尘如雾的路旁,时常见有装束入时的少妇,电烫的飞机头,高跟皮鞋,拿了手杖或不拿手杖,轻盈缓步,香气欺人,浑身是久惯都市生活的派头。她们大都是高级职员的姨太太或临时太太。但也有服装虽然摩登举止依旧不脱土气的少妇,那大概是司机先生们的"家里人",——司机先生们是在沿线的大去处都有一个"家"的,此处是"起点",自然应该有。卖笑生活的女子,又是另一种作风:花洋布的衣服,狼藉不匀的脂粉,短发打成两根小辫子,挂在颈边,辫梢是粉红色的大绸结。她们的来历,可就复杂了:有的是从敌人的炮火下逃得了性命,千里流亡,被生活的鞭子赶上了这条路的;也有的未尝流亡,丈夫或哥哥正在前线流血,她们在后方却不得不牺牲皮肉从那些"为抗建服务"的幸运儿手里骗取一点衣食的资料。
这里没有电灯。晚上用古式灯台,点胡麻子油,光昏烟重。但这并不妨碍了人们在室内的活动。当公路上车辆绝迹,饭店里酒阑人散的时候,卖笑女出动了,而雀战也开场了。几家杂货店的老板娘能够从洋烛的销售数目计算出当夜有几场麻将。到了第二天中午,在饭店里广播战绩了:输赢不大,某主任掏出了三百,某管理员进帐五六百,某科员终场未得一和,也不过输了九百多元罢了!这个数目,差不多等于该科员全年的薪水,然而他在一夜之间就输去了,却毫不在意。
在西北公路上,对于司机的称呼,最好是这样四个字:司机同志。如果称他为"开车的",那你便是不懂得"争取技术人员"的冒失鬼。我看见过西北公路局的"司机管理规章"之类的文件,知道对于司机的教育工作,的确下了相当的注意。而我所遇到的一位,也的确很规矩,起知自爱自重,言谈行举都是受过点教育的派头,——虽然有人说,我所坐的那辆车是特别车,因而那司机也是特挑的司机,但无论如何,能有好的挑得出来,总是差堪满意的事罢。①
①参看本辑《风雪华家岭》篇。那辆"专车"是为那个准活佛的大师专开的,但也卖票给有介绍信的客人,我是这样坐上了这辆"专车"的。——1958年11月13日作者补志。
我不知道西南公路是否也有相同的"司机管理规章"之流的东西。想来是一定有的。因为半官的大公司的司机们是有一个管理员的,而且还是个"党员",而且据说司机们大部分是加入了三青团的。管理员之流,虽然每个晚上要来一场"阵地战",而且他亦不否认有一妻一妾,但每天早上的训话(对司机们)确是未尝荒废。司机们不许酗酒宿妓,不过并无明文不许讨姨太太,因此,如果没有一两个姨太太,似乎便是损了司机身份似的;他们谈话中承认司机至少有两个家,分置在路线的起点与终点——比方说,重庆一个,贵阳一个。
因为认我是同乡,有一个司机告诉了我他们的一些职业上的特点。月薪都不大,四五十元而已,但"奖励金"却是一笔指望;所谓"奖励金",便是开一趟车所节省下来的汽油回卖给公司所得的钱,这是百分之百合法的收入。如果天公作美,不下雨,则自重庆到贵阳一趟,大约可以节省十加仑的汽油,回卖给公司,便是四百元了。要是私下卖给别人,那就是"不合法",便要受处分,因为汽油的"黑市"每加仑六十元起十元都不一定。“我们都不想占这一点小便宜,省下油来,总是规规矩矩回给公司。"我的司机朋友大义凛然地说,“可是公司方面还怕我们捣鬼,预先扣留四五加仑,叫做存油。这一项存油,大概可以不动用。"但有据说单靠这笔"奖励金",还是不够生活,所以得随时"挂黄鱼"。这是被默认的"不合法"的行动,但仍须回避"检查站"的耳目,免得面子上难堪。有一次,十几条"黄鱼"争求搭载时,我的司机朋友只允许了五条;“太重了,有危险!"他说,“我不能不顾到车子的安全!"这样,他表明了他不是一味贪钱,他倒是在"于人无损"的原则下与人以方便的。"黄鱼"的乘车费约为两块多钱五公里,比正式打起稍稍便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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