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灶头以外,后舱那班客人却也苦了。灶在船尾,因而那五组的烧饭者必须以后舱为走廊,川流不息的人,捧着锅子、木柴、菜蔬,淋着水,飞散着煤烟的在后舱那班客人的膝上跨过,跳过,腿旁踹过挤过,特别是因为那五组的各个主持者最善于利用童工,所以油汤滴滴搭搭,把一间后舱淋个不亦乐乎。
前舱那几位先生都有老有小,其中一家还是"三代见面"的。虽在船中,而且又是逃难,是在那样一条统舱风格的船,可是诸位先生的"家庭"之中依然保持传统的规矩;老爷们还是那种悠闲而尊严的风度,他们抱膝清谈,或者吆喝他们的小儿女、太太们主持家政——那是缩小到只有烧饭一件事了,但在船上,在起组人合用一具原始工具的船上,在窄狭到挤不下三个人、而同时必然有三个人以上在那里动作的烧饭地方——船尾,这一项家政实在是够苦的。老爷们只在船靠埠(打尖或过宿)的时候,上岸去买菜蔬,这是他们ae?尊的唯一例,但买菜蔬就含有"对外"的性质,所以也还是无违于"男女分工"的传统精神的。
然而几位先生可以赞佩之处,尚不止此。他们之占有这前舱,是用集体名义向船上包了下来的,他们中间一共有五个单位,——即五个家庭,各家人口数目不等,各家人口中老小的数目亦不等,因此,在现在这社会中一个最普通的问题,也一定会在他们中间发生,这就是如何分配地位与分摊船钱的问题。究竟他们的问题如何解决——换言之,是以人数来计算金钱的分摊呢,或以地盘的大小来决定分摊数目的多寡呢,局外人未易妄猜,但是看到他们的划地而住,疆界俨然,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那就不妨断定他们是把前舱的总面积分为若干方尺甚至方寸,然后按寸计值,各无争论。这当然是最公平的办法,同时也是最能尊重各人的自由的办法,在各人的小天地中,各有绝对的主权,痰盂作为便桶,保存了一整天才倒掉,这是各个小天地中最起码的一件事,而"家教"之好又表现在孩子们的知礼守法,越界的事情绝无仅有。从这点上看,便可知道诸位先生之间的"君子协定"确是大家能够在字面上、精神上严格遵守的,他们提供了"绅士相处如豪猪,彼此间必保持相当距离"——这一作风的真其实据。
这一种木船是所谓"韩江船",底平,肚阔,两头尖,而船头尤为特别,尖头高翘,计其"坡度",高低相差不下于三公尺。从尖头到前舱的前端,约长丈许,这都是属于船头的区域,这一区域,在前舱交界处最宽,约五尺,由此渐狭,渐翘而高,至尖端,则仅容一人坐,而离尖端四尺处,有一孔,船停时即以竹篙插孔中,像用别针钉蜻蜓似的就将船钉在浅水的东江内了。行船不以橹,亦不以桨,而用篙子,四人或六人,分两组在船头上来来往往的撑,篙长丈余,坚木制成,形状实如长柄之桨,惟下端扁平部分仅阔三寸许,倘以划水,则嫌无力。撑时,以篙入水中,肩胛顶住了篙上端如把手之工字柄,从船头高翘之尖端向下行,渐行身渐伛伏,将近前舱处,亦即撑的一个单位动作完了时,那简直是顶住了那篙子用力在爬,起辛苦可想而知。撑篙者如为四人,则分两组,左右列,各组之二人一来一往,而与其对组之人相配合,倘为六人,亦分两组,亦左右列,而左右组各人一来一往之行动亦必与对组相配合。工作紧张的时候,但见那丈把长的高翘的船头上,船夫们往来上下历历落落若甚杂乱,但其实他们各人的动作都有配合,所以船能起稳向前。
这一项工作,一看就知道很辛苦,所以通常撑了一程,就得换班,备有六个船夫的一条船通常只能有四个人在撑,盖要留二人作为轮流换班时补充之用。如果六人一起上马,那只好撑一程歇一程了。上水每小时仅能行五里,船夫日须吃四顿饭,船老板倘不带点货,兼做生意,除了开销,就没有好处了。
东江枯水期行船,掌舵的非内行不可,要能熟识"航线",方不致搁浅在江中的暗滩上。表面看极其宽阔的江面,往往只有一条狭路可供木船安全通行,如果碰了就会搁浅,船底被沙砾胶住,进退不得,那时惟有减少船的载重量,雇人下水把船抬起,方能出险。用人力撑的时候,掌舵者仍在工作,原因即在船须觅路前进,而此路惟舵工熟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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