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以后,父亲不再看数学方面的书,却天天议论国家大事,常常讲日本怎样因明治维新而成强国。还常常勉励我:“大丈夫要以天下为己任。"并反复说明这句话的意义。母亲要我做个有志气的人,俗语说"长兄为父",弟弟将来如何,全在我做个什么榜样。
第二年夏季,气候酷热。母亲见从前预备给曾祖父住的两间楼房(家中称为新屋)此时空着,便找人背着父亲住到新屋的靠西一间楼下。安排我和弟弟住在靠东一间楼下。这年夏末秋初,父亲去世了。父亲死时并无痛苦之状,象睡着似的永远不醒来了。当母亲唤父亲不应时,还以为父亲睡酣,但脸上血色全没有了,摸摸脉搏,才知道父亲真个离开爱妻和娇儿,到他常常想念的第二次变法维新国富兵强的中国去了。
我和弟弟正在写字,听得母亲一声裂帛似的号,急忙奔去,却见母亲正在给父亲换衣服,我和弟弟都哭了。一会儿,家里人都来了。七手八脚想帮助母亲。但是母亲摇手,泪如雨下。母亲亲手用热毛巾把父亲全身擦干净,换上殓衣,很小心地仍让父亲的两腿支起。
父亲的遗体移到楼下靠东,平常作为会客室的一间。母亲始终只是吞声呜咽。直到外祖母和宝珠哭着进来时,这才放声大哭。
因为天热,第二天就殓了。丧事既毕,母亲在父亲逝世的屋内设一个小灵堂,只供一对花瓶,时常换插鲜花。父亲的照片朝外挂着。照片镜框的两侧,母亲恭楷写的对子是:幼诵孔孟之言,长学声光化电,忧国忧家,斯人斯疾,奈何长才未展,死不瞑目;良人亦即良师,十年互勉互励,雹碎春红,百身莫赎,从今誓守遗言,管教双雏。
父亲终年三十四岁。
我的祖母,是高家桥的大地主的小女儿。高家桥离乌镇有百里之远,居民大多数姓高。祖母的父亲在世时,雇佣许多长工,衣、食、住都求自产自给。长工们或种稻田,或种棉田。每年大规模饲蚕,缫丝都由长工们的妻女们做,但织成绸缎,只好用重金雇专门的技工。长工们还制作家用的木器,纺纱、织布。至于养鸡、鸭,养猪,更不必说了。总之,一切都求自产自给。别人给他计算,他这自产自给的方法,要比向市上去买现成的,所花代价,高出一倍。然而祖母的父亲乐此不疲。太平军攻浙时,祖母的父亲全家逃难,二十多年毫无消息。祖母估量他们在兵火中都死了。
祖母离农村,至今已有数十年,但仍不能忘怀于农村的生活。父亲死后不久,祖母就要养蚕。但家里人谁都没有这个经验,只有祖母从幼年就看惯,并且也自己参加。
于是祖母作为教师,带领两个姑母和一个丫环,开始养蚕。先买了一套养蚕的工具,如扁、箪……之类。从"收蚁"起,到"上山头",祖母必躬亲戚事,亦非她躬亲戚事不可。采了茧子两百多斤,可以说是丰收,但卖茧子所得,还不够制备养蚕工具之费用,白赔了人工,自不必说。但这第一年原是试验性质。第二年布种倍之。布种即蚕种所在的一块布,一块布种能“收蚁"多少,有个大约的估计,也只有祖母知道。结果所得也比往年加倍,但仍不够本,因为要买桑叶,自家没有叶。不消说又是白赔了人力。第三年再加倍,结果和第二年相同。要再加大些规模,或者可以够本。但观前街老屋只有靠东的一间(会客室兼饭堂)能作养蚕之用,再扩大规模,已无可能。经过母亲和二婶的婉劝,祖母只好收起了养蚕的念头。
祖母养蚕时,我尚在镇上读书,春蚕时期,我每日放学就参加养蚕,母亲也不禁。我童年时最有兴趣的事,现在回忆起来还宛在目前,就是养蚕。
但祖母对农村生活的怀念仍然很强烈。不久,她又开始养猪。从小猪行里买了断奶的小母猪。我们乡有泔脚水(指剩菜、剩饭、菜根、老菜叶,以及容易变酸的食物,洗锅水的混合物,因其为流质,故俗称泔脚水)。这是家家都有的,一天可积一桶或两三桶。祖母说,这是猪的好饲料。小猪果然喜欢吃。但虽只一头猪,总得有个猪圈,猪圈就在柴房旁边的小空地上。猪圈又得常常保持清洁。祖母亲自率领两个姑母和大丫环清理猪圈。两个姑母和大丫环掩着鼻子用长柄木片拾取猪粪倒在木桶内。但祖母从不掩鼻。她看到小猪吃了一桶泔脚水便睡觉了,十分高兴。她说:“从来是倒掉的泔脚水现在派了用场,岂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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