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年终时,小猪已成大母猪,该屠宰了。祖母从肉店内请了屠夫,屠夫又带个助手,并带来一个不太长而相当阔的矮木凳。屠夫和助手把猪斜卧在木凳上,助手按住猪的后腿,屠夫左手扳住猪的下巴,右手用七寸长的尖刀在猪喉间一定部位直刺下去,连二寸长的木柄也进去一半,然后抽出刀子,猪血便直泻在早就准备好的大瓦盆内。直到猪血泻完,然后助手松手。据说,屠夫这一刀子下去,必须刺着猪的心脏,这才了事。否则,猪血虽已泻完,助手松手后,猪会直跳起来,横冲直撞,一会儿才死。猪死后,屠夫及其助手就开始刮猪毛,开膛破肚的工作,这都需要大量沸滚的水。特别是刮猪毛,要用沸滚的水装满一只能容死猪的椭圆形大木盆,把死猪泡在那里。这木盆也是屠夫带来的。
整个屠宰工作,从下午四、五时期,到黄昏七、八时。祖母备了酒、菜请屠夫及其助手吃夜饭。而且得付一定的钱。
人家说,祖母养猪比买现成猪肉还贵些,何况又白赔了人力。但祖母坚持,第二年又买了小猪。然而这是最后一次,因为养蚕,两个姑母和大丫环都赞成,而养猪则她们都反对。
看杀猪是我童年又一最感兴趣的事。
陈粟香舅父早年就吸食鸦片。那时,渭卿老人尚在,粟香只能偷偷地吸食,而且量也极小。渭卿老人晚年是个瘾君子,粟香那时吸食的烟膏就是从渭卿老人处偷来的。渭老逝世后,粟香的烟瘾才一天大似一天。母亲带我兄弟两人到粟香家歇夏时,粟香每日要吸食鸦片一两五、六钱。他每日下午四时才起身,先抽一筒鸦片过瘾,然后吃早饭(此在别人则是晚饭),又吸一筒,这才有精神,应付几位上门求医的至亲好友。晚上八、九时,他连吸两筒,那就精神焕发,看书,谈话,都是劲头十足。此后到晚上十二时或次晨一、二时,他吸足了鸦片,这才吃了夜饭,上床睡觉,此时已为次晨三时许了。
粟香舅父虽是医生,却爱看小说。我们去歇夏那年,他正看《花月痕》,过足了瘾,便看此书,还同母亲议论韦痴珠之可怜可惜。但母亲不曾看过《花月痕》,只好改谈别的事。粟香劝母亲也读一下《花月痕》,母亲在白天也曾读了两三回,便不喜欢,没有再看下去。
母亲和粟香舅母每夜陪粟香舅父谈天到九时,便各自回房睡觉,此后,只有大丫环丹凤,小丫环阿巧,侍候粟香舅父直到他也去睡觉。那时,既无人谈话,粟香舅父便一边抽烟,一边看小说,看到中意时,会独自哈哈大笑。
粟香舅父的烟榻,摆在大厅楼上正房的前半,后半是卧室。左右两厢房,比正房小,是狭长的,右厢住着粟香前妻所生的两个女儿:三小姐和五小姐。左厢房平时空着,我们在歇夏时就住左厢房。两个厢房各有前后门,前门通正房,后门则通厕所。粟香夫妇的卧室(即正房后半)却没有后门。这卧室大,厕所即在卧室的一角,用木板隔成一个小房。
粟香请了家庭教师(男的)专教他的儿子蕴玉。蕴玉和家庭教师睡在楼下左厢房内。
每日上午,家庭教师督促蕴玉读书、作文;下午,家庭教师访友玩耍去了。那时,我和蕴玉便偷看粟香舅父的小说。
每日上午,母亲也要我和弟弟温习旧课,阅读新书。下午允许我和弟弟自由活动。这年我十三岁,小学毕业,准备考中学,弟弟九岁,所以温习旧课、看新书,都须母亲指导。
我和蕴玉偷看小说,各不相同。他喜欢看《七侠五义》一类的;我那时所看的小说中有《野叟曝言》。这是大约百万言的巨著,我用三个半天时间便看完了。这是跳着看的。不喜欢的部分和看不懂的部分都跳过,此之谓跳着看。
每天晚上八时左右,粟香舅父常要考考蕴玉和我。他点起一枝线香,命我们写一篇短文,长短不拘,但线香燃尽时必须同时交卷。蕴玉和我一面看香,一面写,同时交卷的时多。粟香舅父看了后,对我母亲说:“蕴玉还比德鸿大两岁呢,可是文思不开畅。"母亲笑道:“两人兴味不同。蕴玉爱玩,如果他肯埋头用功,自然要刮目相看。"粟香舅父点点头。他也知道我们偷看他的小说,便问我看过哪些书。我答:看过《野叟曝言》。粟香舅父吃惊道:“你能看这部天下第一奇书。"我说:“看不懂的很多。我是挑着看看得懂的。"粟香舅父转而问母亲看过《野叟曝言》没有?母亲答,“没有"。这一次,粟香硬要同母亲议论《野叟曝言》了,因为此书谈医学的部分很多。他说:“此书讲到医道的,大都似通不通,有一些竟是野狐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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