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香舅父又喜欢作对联。有一次,他对母亲说:“北面一箭之远,前年失火,烧掉了十多间市房,其中有我的两间。今年我在这废墟上新造了两间。附近人家就议论纷纷,说是我既来带头,市面必将振兴。谁不知道,‘乌镇北栅头,有天没日头(按:此是当年形容乌镇北栅尽头小偷、私贩、盐枭极多的两句话),如何有把握振兴市面。上梁的日子,我写了一副对联贴在梁上。上联是:岂冀市将兴,忙里偷闲,免白地荒芜而已。下联是:诚知机难测,暗中摸索,看苍天变换如何?"母亲笑道:“这是实话。对联做得好,白地借对苍天尤其妙。"
每晚八时后,蕴玉和我在线香考试之后,便到三小姐、五小姐的房内玩耍。三小姐、五小姐都比我大。我们去歇夏那年,三小姐大约有十八九岁了,尚未订婚。三小姐是个美人,像从最有名的仕女画上摘下来的,而且不仅貌美,眉毛眼睛都会说话。三小姐自知貌美,还想有才,做个才貌双全的佳人。家里虽有家庭教师,但因是男的,粟香不许她和蕴玉同听这家庭教师的课。三小姐已经识字五、六百,这都是她逼着蕴玉教她的。但蕴玉是个没有耐心的人,又喜欢玩,不肯专心教三小姐,还把他从父亲那里听来的话讥诮三小姐:女子无才便是德。
我和蕴玉到三小姐、五小姐房内,无非是谈谈东家长、西家短。有一晚,三小姐说:“东家长西家短都说完了,也听厌了。今晚换个新花样罢?"蕴玉说:“我们都来解九连环如何?"(九连环是当时一种高级玩具,非有随机应变的巧心,不能把九个连在一条铜梗上的铜环一起解下。解九连环是闺秀们消磨时间之一法。)三小姐听说解九连环,就摇头。虽然她是此中的好手。于是我说:“今晚玩个五官并用罢?"三小姐问:“什么叫五官并用?"我说明后,她欣然愿意试一试。蕴玉却不大愿意,因为我和他玩过,他输了。但此时他不反对。我猜想这是因为他估计失败者不止他一人,三小姐、五小姐都可能失败。五小姐对此新玩意,本不了然,临时说,她不参加。结果,三人玩。三小姐胜了。蕴玉说:“你们是串通的。"三小姐用手指抹自己的脸羞他,他就跑了。三小姐拉我在她床沿坐下,嘴唇凑着我的耳朵,轻声说:“表弟,我有一件事求姑妈(指我的母亲)帮忙,请你告诉姑妈,我马上要见她。"我问是什么事。三小姐想要说了,但又打住,朝五小姐的床看一看,五小姐却已上床,帐门已经放下。三小姐于是说:“你知道么——"却又住口,轻声对我说:“还是到姑妈房里再说罢。"三小姐拉我便走。我要点个"手照"(这是木制或铜制的径寸大小的圆盘,有座有柄,圆盘中心有寸把长的圆柱,尖端有钉,可以插一枝小蜡烛,圆盘即以承蜡泪),三小姐摇手,附着我的耳朵说:“防人看见。"便和我手拉手地出了厢房后门,慢慢地走,黑暗中三小姐碰着什么东西,险些跌交,却被我扶住了。经过正房后身时,听得粟香舅父哈哈大笑的声音,三小姐又胆怯起来了。幸而我和母亲住的厢房后门开着,房里灯光照见三小姐和我站定的地方,离厢房不过三、五步。于是三小姐和我快步进了厢房。坐定后,三小姐还有点心跳、气喘。此时弟弟早已睡熟。三小姐这才把有人为她作媒,男家是南浔镇上的富户,但男的比她大二十多岁,又有烟瘾,她不愿意等等,急口说了一遍,然后息一息,顺过气来,从容说:“爸爸把这件事告诉我,说是好姻缘,我不敢说个不字,只好请姑妈设法在爸爸面前说一句,爸爸向来是尊重姑妈的。"
我说:“那就到明天再说吧。妈妈此时正和舅父谈天,我去叫她过来,舅父是会生疑的。"
三小姐发急道:“这件事今夜十二点钟就要决定。媒人昨天来,说今夜十二点钟讨回音。好表弟,你自然有办法悄悄地把姑妈引来,不让爸爸生疑。"
于是我只好悄悄地从厢房前门走进粟香舅父吸鸦片的房间,看见粟香舅父正把一个大烟泡上在烟斗上,捧着烟枪,嘴唇包住烟枪,用力吸。这正是吸一筒鸦片烟的开始,烟灯旁还放着两个大烟泡。我料想这三个烟泡的一筒烟,至少要一刻钟才能吸完,我便拉一下母亲的衣角。母亲会意,站起身来,全神贯注在抽鸦片的舅父竟不觉得。舅母以为母亲也许要小解,也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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