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听后想了想说:“刚才新娘子不是说我待她跟女儿一样么?我正少个女儿,我就把她作为女儿,你照沈家办法给取个名罢。"我说:“按沈家,我这一辈,都是德字,下边一字定要水旁,那就取名为德沚罢。可是,照孔家排行,令字下边是德字,当今衍圣公就名德成。新娘子如果取名德沚,那就比她的弟兄小了一辈。"母亲道:“我们不管他们孔门这一套,就叫她德沚罢。"
这个新娘子就名德沚,母亲一直叫她德沚。此后,我就教德沚识字,我回上海后,母亲教她。
日月匆匆,不觉已过半月,我要回上海了。当时习惯,新婚后一个月不空房,空房则不吉,但母亲和我都不信这一套。临走前,我到孔家辞行,仍没看见岳父,只见岳母,她卧在床上,说是:阿三出嫁,她辛苦了,所以又病了,而且不以为然说,该过满月才走,你们新派太新了。在楼下用茶点招待我的,仍是大姨,她听说我给三小姐取了名,也要我给她的女儿阿二取个名。我给她取名黄芬。我回到家里,对德沚说,岳父又没见到,岳母病了。德沚说,她的母亲一年有十个月卧病,家务全仗大姨;又说她父亲是做生意人,同我见了,觉得无话可说,不如不见。此时我的岳父开设小小的纸马店,已有多年,据说也还赚钱,但岳父结交一些酒肉朋友,挥霍无度,已欠了债。他这番嫁女,起了个会,共十人(连他自己在内),每人一百元,他做头会,实收九百元,可是以后每年他付相当重的利息,直到第九年完毕。这样,他的债台越筑越高。母亲说何必借债嫁女,她自己花了一千元为我结婚,是早已存储的。德沚说,她的父亲极要面子,而且喜欢热闹排场,将来如何还债,他是只有到时再借新债还旧欠之一法。
我回上海不到两个月,母亲来信说,德沚到石门湾(镇名,简称石门或石湾,离乌镇二十来里,当时属崇德县,来往坐船)进小学去了。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母亲教德沚识字,也教她写字,仍用描红。此时家中只有母亲和德沚二人,又雇了个女仆,家务事很少,只镇上亲戚故旧红白喜事以及逢节送礼等事,要母亲操心。母亲每天教德沚识字写字两小时,上下午各一。德沚本应专心学习,但不知为什么,她心神不定。母亲也觉察到了,问她为什么,她说,不知为什么不能专心,对着书,总是眼看着书,心里却想别的。但尽管如此,倒也认识了五、六百字,能默写,也能解释。有一天,二婶来了,知道这情况,便说,一个人,况且又大了,读书识字,难免心神不定。如果进学校,有同学,大家学,就不同了。又说,她娘家的亲戚姓丰,办一个小学,她去试问一下,也许肯收这样大的学生。二婶姓谭,名片生,也识字,不过比母亲差远了,她是石门湾的人。开办小学的是丰家的大小姐,三十多岁了,尚未出嫁,这小学名为振华女校,校址即在丰家(按:这位大小姐就是丰子恺的长姊)。二婶为此特地到石门湾去一次,果然一说就成。于是,母亲就派了一个女佣人划船送德沚去石门湾,插二年级。德沚从此在振华女校,她的同班生都比她小,多数只有十一、二岁,所以她和她们合不来,倒是和几个老师交了朋友。同学中只有两个十六七岁的大姑娘和她要好,这就是张梧(琴秋)和谭琴仙(勤先)。张琴秋后来与泽民结婚,谭琴仙是一九二七年在武昌的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女生队的成员。这是后话,现在不多说了。
那年暑假,德沚回家,我也回去,知道她在振华女校读书,果然专心,大有进步,能看浅近文言(那时,振华女校教的仍是文言),能写勉强可以达意的短信。母亲说她聪明,连读三年,那时,就可以自修,再求深造了。但是,事情常常出人意外,德沚在振华女校读了一年半,她的母亲病了,非要她去伺候汤药不可。母亲没法推辞,只好照办。三个月后,母亲写信给我,说我的岳母死了,我应奔丧。我为此又到乌镇。丧事既毕,德沚却不肯再回振华女校了,说是荒废了四个月,跟不上课,不去了。她在振华女校时的好朋友,女教员褚明秀(褚辅成的侄女,褚辅成是民国元年的国会议员,嘉兴人),也来信劝她再去,也无效。褚明秀年纪和德沚差不多,未嫁,但她喜欢看上海出的新书刊,知道我那时的文字活动,因此同德沚特别好。褚明秀见德沚不肯去,亲自到乌镇来劝。母亲招待她住下,就住在母亲房内。褚明秀住了五、六天,这几天内,她常和德沚密谈。后来她要走了,对母亲说,她也不回振华教书了。母亲不便问她为什么不去振华教书。她走后问德沚,才知道褚明秀对于校长的作风不满意,而德沚之所以不愿回去,也是为此;什么赶不上课,只是托辞而已。后来我们迁居上海,褚明秀又来我家,那时她已嫁人,夫妇二人都在嘉兴的秀水中学(教会办的)教书。此是后话,趁此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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