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散文集(156)

2025-10-10 评论

    我用了不到两个星期写完了《幻灭》的前半部,打算先给叶圣陶看一看,便随手写了个笔名"矛盾",因为原来用的笔名如"玄珠"、“郎损"等,这时候都不能用了。为什么取"矛盾"二字,我在一九五七年写的《蚀》的新版"后记"中,写过一段说明,现在就抄在下面:
    “五四"以后,我接触的人和事一天一天多而复杂,同
    时也逐渐理解到那时渐成为流行语的"矛盾"一词的实
    际;一九二七年上半年我在武汉又经历了较前更深更广
    的生活,不但看到了更多的革命与反革命的矛盾,也看到
    了革命阵营内部的矛盾,尤其清楚地认识到小资产阶级
    知识分子在这大变动时代的矛盾,而且,自然也不会不看
    到我自己生活上、思想中也有很大的矛盾。但是,那时候,
    我又看到有不少人们思想上实在有矛盾,甚至言行也有
    矛盾,却又总自以为自己没有矛盾,常常侃侃而谈,教训
    别人,——我对这样的人就不大能够理解,也有点觉得这
    也是"掩耳盗铃"之一种表现。大概是带点讽刺别人也嘲
    笑自己的文人积习罢,于是我取了"矛盾"二字作为笔名。
    但后来还是带了草头出现,那是我所料不到的。
    这草头就是叶圣陶给我加上的。原来我把《幻灭》的前半部原稿交给了圣陶后,第二天他就来找我了,说,写得好,《小说月报》正缺这样的稿件,就准备登在九月份的杂志上,今天就发稿。我吃惊道,小说还没有写完呢!他说不妨事,九月号登一半,十月号再登后一半,又解释道,九月号再有十天就要出版,等你写完是来不及的。我只好同意。他又说,这笔名"矛盾"一看就知道是假名,如果国民党方面有人来查问原作者,我们就为难了,不如"矛"上加个草头,“茅"姓甚多,不会引起注意。我也同意了。这样,就用了茅盾这笔名。
    十月上旬写完《幻灭》,我从头看了一遍,觉得结构松散,没有很好地利用这份素材。但再作大的修改已不可能,也无此心情,不如写下一平时,对全篇布局多加注意。但是我正要构思《动摇》,圣陶却又来约我写评论文章了。他说,《小说月报》缺这方面的稿件,而我正是"此中老手"。他建议我写鲁迅论。我同意了。但第一篇写出来的却是《王鲁彦论》。我这是避难就易。全面评论一个作家,我也是初次。对王鲁彦的作品,评论界的意见比较一致,不难写;而对鲁迅的作品,评论界往往有截然相反的意见,必须深思熟虑,使自己的论点站得住。所以第二七我才写了《鲁迅论》。可是,在十一月份的《小说月报》上首先登出来的却仍旧是《鲁迅论》,因为叶圣陶从编辑的角度考虑,认为还是用鲁迅来打头炮比较好,而且那时鲁迅刚从香港来到上海,也有欢迎他的意思。《鲁迅论》我署的笔名是“方璧",这是从"玄珠"演化来的。没有署"茅盾",署了"茅盾"人家就容易猜到茅盾就是我了。在这评论文中,我论述了鲁迅的小说和杂文。我说,读鲁迅的小说,能引起我们极深切的同情:“我们跟着单四嫂子悲哀,我们爱那个懒散苟活的孔乙己,我们忘不了那负着生活的重担麻木着的闰土,我们的心为祥林嫂而沉重,我们以紧张的心情追随着爱姑的冒险,我们鄙夷然而又怜悯又爱那阿Q……我们只觉得这是中国的,这正是中国现在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们的思想和生活。”“这些老中国的儿女的灵魂上,负着几千年的传统的重担子,他们的面目是可憎的,他们的生活是可以咒诅的,然而你不能不承认他们的存在,并且不能不懔懔地反省自己的灵魂究竟已否完全脱卸了几千年传统的重担。"我以为《呐喊》和《彷徨》所以值得并且逼迫我们一遍一遍地翻读而不厌倦,原因就在这里。我又说,喜欢读鲁迅小说的人们,还应该去读鲁迅的杂文,因为鲁迅的杂文能帮助我们更加明白小说的意义。如果小说里有反面的解释,那么杂文就是正面的说明。鲁迅的杂文充满了反抗的呼声和无情的剥露,“反抗一切的压迫,剥露一切的虚伪!"从鲁迅的杂文,可以看到他胸中燃着青春之火,看到他是青年最好的导师,虽然他不肯自认。鲁迅从不板起脸教训青年,然而却随时在指引青年如何生活和行动。他鼓励青年"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打,在这可诅咒的地方击退了可诅咒的时代"。他鼓励青年去除旧革新,争生存不能苟活,求温饱不尚奢侈,要发展不是放纵。但是他又告诫青年要学会“韧性",而且他也不赞成无谓的牺牲。在文章中我还认为鲁迅之为鲁迅,在于他"老实不客气的剥脱我们男男女女,同时他也老实不客气的剥脱自己"。我说,“人类原是十分不完全的东西,全璧的圣人是没有的。但是赤裸裸地把自己剥露了给世人看,在现在这世间,可惜竟不多了。鲁迅板着脸,专剥露别人的虚伪的外套,然而我们并不以为可厌,就因为他也严格地自己批评自己分析呵!"我说,鲁迅虽然"没有呼喊无产阶级最革命的口号",但是我们却看到他有"一颗质朴的心,热而且跳的心”。这评论文,现在看来,对于鲁迅作品的评价还很不够,分析也肤浅,但在当时却被人责为"一味吹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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