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散文集(159)

2025-10-10 评论

    过后不久,我听说党的六大在莫斯科召开了,会议批判和纠正了秋白的盲动主义路线。这消息是别人传给我的,因为自从我到了日本以后,就与党组织失去了联系,而且以后党组织也没有再来同我联系。我猜想,大概我写了《从牯岭到东京》之后,有些人认为我是投降资产阶级了,所以不再来找我。附带说一句,后来在一九三一年,瞿秋白在我家中避难时,我向他谈过此事的经过,并表示希望能恢复组织生活。秋白后来告诉我,上级组织没有答复,而他自己正受王明路线的排挤,也无能为力。他劝我安心从事创作,并举了鲁迅的例子。
    我写完《追求》以后,有一天陈望道来看我。闲谈中,他发现我久困斗室,身体、精神都不好,就说,天气这么热,闷居小楼,是要弄出病来的,既然你对外放空气说已去日本,何妨真的到日本去一下,换换环境,呼吸点新鲜空气?我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而且当时中国人到日本,日本人来中国,都不用护照。但我怕不懂日语,有困难。陈说:“吴庶五已在东京半年,她可以招呼你。"吴庶五是陈望道的女友,在上海时我见过,是认识的。我于是决定到日本。陈望道又说,他可以替我办理买船票、预先兑换日元等事。于是德沚就忙着打点我的行装。
    六月底,就在我去日本之前,一天夜间,陈独秀突然来到我家里。我们有一年多未见面了。约在半年前,陈之联络人郑超麟曾来看过我,知道我现在蛰居家中,卖文为生,所以陈独秀知道我的住址。此次陈独秀来,是德沚闻叩门声而去开门,一见是他,便请他进来。我请他坐下,德沚端上茶,正想探问他此来何事,他却自己说:我近来在研究现存于各省方言中之中国古音,为作一部《文字学注释》准备材料。从前顾亭林作《诗本音》,碰到协音不通处,先向师、友请教,还是得不到合理的答案,那就问樵夫、打渔的、牧童等,要他们念土话,甚至为了一个字的古音,而问到东西南北十多个省的人们。顾亭林谓古音没有完全丧失,或存于甲地,或存于乙地。我现在想继顾亭林之后,作这方面的研究。例如常州人土音Tiá(意为"何事")即唐人之"底",唐人诗中常见"底事"。广东话中亦有古音。现在我正收罗上海话之古音,特来向你探讨。我说我对家乡乌镇话,也许还没忘记,上海话就不行,德沚的上海话也许比我好一点。于是陈写出几个字,要德沚用上海白来读,他则作音标。二十分钟后,他将纸笔收起,说还要找真正的上海人来研究。我说,真正上海土话是浦东话,与十里洋场的上海话又自不同,现在的上海话,杂有宁波、苏州口语甚多。他表示同意。我又问他对时局有何看法。他说他现在不问政治,所以治声韵学。我又问:你看蒋政权能维持多久?他沉吟后说:从前北洋军阀直、皖、奉三系,火并八年,互相削弱,然后国民革命军能北伐成功。现在蒋内部派系及收编之地方军,恐不止三个系统,他们自相火并而削弱,也算它八年,那时共产党方可卷土重来,现在的到处暴动不能成大事。我问:外国侵略如何?他说蒋介石嫡系中有亲日亲英美之分,两相抵消,外国侵略暂不能有。他又说:论国内大势,或国际大势,都须根据详细情报,我现在块处斗室,消息隔绝,蒋家报纸一味自拉自唱,我刚才所说,只是以前的情况,现在又已不同,不足为据。这时已十一时,他要走,德沚说,里内各家都在门外乘凉,你从我家出去,惹人注意,不如在我家过夜。他笑笑说,“不妨,"站起身走到客厅的后间,忽又站住说,"小心点也好,"指着室内的小榻道,“我就在此过夜罢。"这小榻本是女佣睡的,我从牯岭回家就把女佣辞退,所以空着。于是德沚拿了一床毛巾被来。第二天清早,他就走了,我还没有起身。此后他没有再来,但寄来一信,谓已找到浦东人谈上海古音云云。后来这部《文字学注释》,陈独秀是在国民党的监牢中继续写,抗战时他在四川省江津县完成。当时本得商务印书馆同意出版,但在一九四二年四月,陈独秀病死于江津,他的亲属将《文字学注释》于一九四六年交给商务印书馆的经理王云五,竟没有出版。

    一九三○年秋,我眼疾、胃病、神经衰弱并作,医生嘱我少用眼多休息。闲来无事,我就常到卢表叔公馆去,跟一些同乡故旧晤谈。他们是卢公馆的常客,他们中有开工厂的,有银行家,有公务员,有商人,也有正在交易所中投机的。从他们那里我听到了很多,对于当时的社会现象也看得更清楚了。那时,正是蒋介石与冯玉祥、阎锡山在津浦线上大战,而世界经济危机又波及到上海的时候。中国的民族工业在外资的压迫和农村动乱、经济破产的影响下,正面临绝境。为了转嫁本身的危机,资本家加紧了对工人的剥削。而工人阶级的斗争也正方兴未艾。翻开报纸,满版是经济不振、市场萧条、工厂倒闭、工人罢工的消息。我又时常从朋友那里得知南方各省的苏维埃红色政权正蓬勃发展,红军粉碎了蒋介石多次的军事围剿,声威日增。尤其彭德怀部红军的攻占长沙,极大的振奋了人心。这些消息虽只片段,但使我鼓舞。当时我就有积累这些材料,加以消化,写一部白色的都市和赤色的农村的交响曲的小说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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