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散文集(158)

2025-10-10 评论

    也是为了表白我的上述信念,当《幻灭》被列入文学研究会丛书出单行本时,我在书的扉页上写了一句《离骚》:“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两年以后,三部曲合并成为一部长篇,由开明书店出版时,我在扉页上又写了几段话,并给全书取了个《蚀》的名字,这表明书中写的人和事,正象月蚀日蚀一样,是暂时的,而光明则是长久的;革命也是这样,挫折是暂时的,最后胜利是必然的。在《蚀》的扉页的"题词"中我写道:“生命之火尚在我胸中燃炽,青春之力尚在我血管中奔流,我眼尚能谛视,我脑尚能消纳,尚能思维,该还有我报答厚爱的读者诸君及此世界万千的人生战士的机会。营营之声,不能扰我心,我惟以此自勉自励。"
    大约在一九二七年底,太阳社成立了,创造社也重新开始了活动。太阳社出版了《太阳月刊》,创造社出版了《文化批判》和《创造月刊》。他们提倡革命文学,并且在一年多的时间内大声疾呼,的确使沉寂的中国文坛又活跃起来,并且在推动介绍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初步知识等方面,起了重要的作用。我在看到《太阳月刊》创刊号后,很是欢欣,我发现一年前投笔从军的朋友们又重新拿起笔来战斗了。太阳社的钱杏邨我不认识,但蒋光慈是相当熟的,是上海大学的同事,他还与泽民一起组织过文学团体。因此,我就写了一篇《欢迎太阳》,刊在一九二八年一月八日的《文学周报》上。在文章中我说:“我敬祝《太阳》时时上升,四射它的辉光,我更郑重介绍它于一切祈求光明的人们。"但是我也认为蒋光慈在《太阳月刊》创刊号上所写的一篇宣言式的论文,有些观点是值得商榷的。我觉得蒋文有唯我独"革"、排斥一切"旧作家"的思想,对于革命文学的议论也趋于偏激。我在文章中说:“文艺是多方面的,正象社会生活是多方面的一样。革命文学因之也是多方面的。我们不能说,惟有描写第四阶级的文学才是革命文学,犹之我们不能说只有农工群众的生活才是现代社会生活。……蒋光慈的论文,似乎不承认非农工群众对于革命高xdx潮的感应——许竟是反革命的感应,也是革命文学的题材。我以为如果依蒋君之说,则我们的革命文学将进了一条极单调的偏狭的路。"我还认为作家有了"实感"(生活经验)并不等于就能写出好作品,我说,“我并不是轻蔑具有实感的由革命浪潮中涌出来的新作家,我是希望他们先把自己的实感来细细咀嚼,从那里边榨出些精英、灵魂,然后转变为文艺作品。"我的这些议论,反映了我对当时文坛某种倾向的忧虑。不过,也许我用了"方璧"这笔名,这篇文章并未引起太阳社的注意。然而我的忧虑却不幸而言中:一个多月后,创造社和太阳社就开始了对鲁迅的围攻,说鲁迅"常从幽暗的酒家的楼头,醉眼陶然地眺望窗外的人生",说"阿Q时代是已经死去了",“鲁迅他自己也已走到了尽头",甚至骂鲁迅是"绍兴师爷",“封建余孽",资产阶级"最良的代言人",“二重性的反革命的人物"等等。同时,创造社和太阳社的人们写了一些他们自称为起罗文学的东西,但可惜其中的人物都是没有血肉的,鲁迅说它们"往往是拙劣到连报章记事都不如",郁达夫则称它们为"革命的广告"。
    关于创造社、太阳社与鲁迅的这场论战,我没有加入,因为论战展开时我正埋头写《追求》,《追求》写完就真个到日本去了。直到我在日本写《从牯岭到东京》时,才间接地参加了这场论争。
    《追求》从四月份开始写,到六月份写完。《追求》原来是想写一群青年知识分子,在经历了大革命失败的幻灭和动摇后,现在又重新点燃希望的火炬,去追求光明了。这也是我写《创造》时的心情。可是,在写作的过程中,我却又一次深深地陷入了悲观失望中。我从德沚以及几个旧友那里听到了愈来愈多的外面的迟到的消息,这些消息都是使人悲痛,使人苦闷,使人失望的。这就是在革命不断高涨的口号下推行的"左"倾盲动主义所造成的各种可悲的损失。一些熟识的朋友,莫明其妙地被捕了,牺牲了。对于盲动主义,我与鲁迅议论过,我们不理解这种革命不断高涨的理论。在一九二八年初,我还写过一篇散文《严霜下的梦》(载《文学周报》302期),用象征的手法,表述了革命的遭遇和我的心情,并对那时的盲动主义表示了"迷乱"、"不明白"和不赞成;我发出了询问:“什么时候天才亮呀?"但是到了四五月间,我却完全被这些不幸的消息压倒了,以至我写的《追求》完全离开了原来的计划,书中的人物个个都在追求,然而都失败了。同年七月十六日我在《从牯岭到东京》中写有一段话,很清楚地道出了我当时的情绪:“我那时发生精神上的苦闷,我的思想在片刻之间会有好几次往复的冲突,我的情绪忽而高亢灼热,忽而跌下去,冰一般冷。这是因为我在那时会见了几个旧友,知道了一些痛心的事,——你不为威武所屈的人也许会因亲爱者的乖张使你失望而发狂。这些事将来也许会有人知道的。这使得我的作品有一层极厚的悲观色彩,并且使我的作品有缠绵幽怨和激昂奋发的调子同时并在。《追求》就是这么一件狂乱的混合物。"这里所说的"亲爱者的乖张"就是指的瞿秋白和他的盲动主义。也是在《从牯岭到东京》中,我还有一段表白自己的话,这一段话也反映了我当时的真实思想。我说:“我承认这极端悲观的基调是我自己的,虽然书中(指《追求》)青年的不满于现状,苦闷,求出路,是客观的真实。说这是我的思想落伍了罢,我就不懂为什么象苍蝇那样向窗玻片盲撞便算是不落伍?说我只是消极,不给人家一条出路么,我也承认的;我就不能自信做了留声机吆喝着:‘这是出路,往这边来!是有什么价值并且良心上自安的。我不能使我的小说中人物有一条出路,就因为我既不愿意昧着良心说自己以为不然的话,而又不是大天才能够发见一条自信得过的出路来指引大家。人家说这是我的思想动摇。我也不愿意声辩。我想来我倒并没动摇过,我实在是自始就不赞成一年来许多人所呼号呐喊的出路。这出路之差不多成为绝路,现在不是已经证明得很明白?"这段话,后来成为创造社攻击我的主要靶子,傅克兴在一篇文章中就说:“说中国革命走到了绝路吗?断没有这个事,中国革命还在发展到一个新的高xdx潮,决没有走到绝路去,……如果讲这是绝路,那么,我们只有叫资本主义万岁了。”看来,克兴君当时显然是一其中盲动主义之毒甚深的"苍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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