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散文集(172)

2025-10-10 评论

    他从不自己动手画,他只批改我们的画稿;他认为不对的地方,就赏一红杠,大书"再临一次"。
    后来进了中学校,那里的图画教师也是国画家,年纪也有点老了。不过他并不是"尊容专家"。他的教授法就不同了。他上课的时候在黑板上先画了一幅,一面画,一面叫我们跟着临摹;他说:“画画儿最要紧的诀窍是用笔的先后,所以我要当场一笔一笔现画,要你们跟着一笔一笔现临;记好我落笔的先后哪!"有时他特别"卖力",画好了那幅"示范"的画儿以后,还拣那中间的困难点出来,在黑板的一角另画一幅"放大",好比影其中的"特写"。
    这位先生真是又和气又热心,我到现在还想念他。不用说,他从前大概也曾在《芥子园画谱》之类用过苦功,但他居然不把《芥子园画谱》原封不动掷给我们,却换着花样来教我们,在那时候已经十分难得了。
    然而那时候我对于绘画的热心比起小学校时代来,却差得多了。原因大概很多,而最大的原因是忙于看小说。课余的时间全部消费在旧小说上头,绘画不过在上课的时候应个景儿罢了。
    国文教师称赞我的文思开展,但又不满意地说:“有点小说调子,应该力戒!"这位国文教师是"孝廉公",又是我的"父执",他对于我好像很关切似的,他知道我的看小说是家里大人允许的,他就对我说:“你的老人家这个主张,我就不以为然。看看小说,原也使得,小说中也有好文章,不过总得等到你的文章立定了格局,然后再看小说,就没有流弊了。”过一会儿,他又摸着下巴说:“多读读《庄子》和韩文罢!"
    我那时自然很尊重这位老师的意见,但是小学校时代专临《芥子园画谱》那样的滋味又回来了。从前临《芥子园画谱》的时候,开头个把月倒还兴味不差,——先生只叫我临摹某一幅,而我却把那画谱从头到底看了一遍,“欣然若有所得";后来一部画谱看厌了,先生还是指定了那几幅叫我"再临一次"。又一次,我就感到异常乏味了。而这位老画师的用意却也和那位"孝廉公"的国文教师一样:要我先立定了格局!《庄子》之类,自然远不及小说来得有趣,但假使当时有人指定了某小说要我读,而且一定要读到我"立定了格局",我想我对于小说也要厌恶了罢?再者,多看了小说,就不知不觉间会沾上"小说调子",但假使指定了要我去临摹某一部小说的"调子",恐怕看小说也将成为苦事了罢?
    不过从前的老先生就要人穿这样的"紧鞋子"。幸而不久就来了"辛亥革命",老先生们喟然于"世变"之巨,也就一切都“看穿"些,于是我也不再逢到好意的指导叫我穿那种"紧鞋子"了。说起来,这也未始不是"革命"之赐。

    辛亥革命那年,我在K府中学读书。校长是革命党,教员中间也有大半是革命党;但这都是直到K府光复以后他们都做了"革命官",我们学生方才知道。平日上课的时候,他们是一点革命色彩都没有流露过。那时的官府大概也不注意他们。因为那时候革命党的幌子是没有辫子,我们的几位教员虽则在日本留学的时候早把辫子剪掉,然而他们都装了假辫子上课堂,有几位则竟把头发留得尺把长,连假辫子都用不到了。
    有一位体操教员是台州人,在教员中间有"憨大"之目。“武汉起义"的消息传来了以后,是这位体操教员最忍俊不住,表示了一点兴奋。他是唯一的不装假辫子的教员。可是他平日倒并不像那几位装假辫子教员似的,热心地劝学生剪发。在辛亥那年春天,已经有好几个学生为的说出了话不好下台,赌气似的把头发剪掉了。当时有两位装假辫子的教员到自修室中看见了,曾经拍掌表示高兴。但后来,那几位剪发的同学,到底又把剪下来的辫子钉在瓜皮帽上,就那么常常戴着那瓜皮帽。辫子和革命的关系,光景我们大家都有点默喻。可是我现在不能不说,我的那几位假辫子同学在那时一定更感到革命的需要。因为光着头钻在被窝里睡了一夜何等舒服,第二天起来却不得不戴上那顶拖尾巴的瓜皮帽,还得时时提防顽皮的同学冷不防在背后揪一把,这样的情形,请你试想,还忍受得下么,还能不巴望革命赶快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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