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田径场"只有两场足球决赛,时间是下午一点和三点。篮球场也有两场的决赛,时间是下午一点到三点。我以为(又是"以为"了)看过前一场的篮球再到"田径场"应卯,一定是从容的。我决定了这办法时,大约是十点半,离下午一点还有三小时光景。不免先上"城头"去逛逛。一进去,才知道这个十万人座位的"田径场"看台已经上座上到八分了!然而,此时“场"中并无什么可看,只远远望见那边"国术场"里有一位上身西装衬衫、下身马裤马靴、方脸儿、老大一块秃顶的"名家"在郑重其事的表演"太极拳"。他双手摸鱼似的在那里掏摸,他前面有一架"开末啦",大概也在拍罢!①
①"开末啦"英语camera的音译,意即摄影机。
我相信那时田径场的八万看客未必是为了那太极拳而来的,我也不相信他们全是我的"同志"——为了看"看运动会"的人而坐在硬水泥地上晒太阳。他们大部分是所谓"球迷"罢!然而不是来的太早了吗?(后来我知道他们并不太早,他们的“经验"是可靠的。)照我的估计,他们中间的大部分一定是十点以前就坐守在这里了!这一份"热心"真可怕!
并且他们一定决心坐守到下午一点钟,不见他们差不多全带着干粮么?后来我又知道他们的"经验"在这上头也丰富的不得了。因为不久以后不但"满座"而且"挤座"的时候,各种食品的贩卖员都给"肃清"出去,你不自带干粮,只有对不起肚子了。
然而我根据了上次我的"经验",这回是空手来的。所以“看人"——带便也看"摸鱼",看到十一点过些儿,就"挤"出(这时已经十足可用一个"挤"字了)那"城墙"来打算吃了饭再说。
吃过饭,我还是按照我的预定步骤先到篮球场。因为小姐是喜欢篮球的。而我也觉得篮球比足球更近于真正的"体育"。篮球是刚柔相济的运动,演来是一段妩媚。
在体育馆门口,我经验了第一次的"夺门",就知道那里边一定也在"挤座"了。幸而还有座可"挤"。
这里的"看客"大部分是来看"运动"的。并且(也许)大多数是来看选手们的"技巧",——借用小姐的一句话。于是我也只好正正经经恭观北平队和上海队的"技巧"。
好容易到了一点钟,“看台"上挤得几乎要炸了,两队的球员上场来了,却又走马灯似的各自练一趟腿——好像打拳头的上场来先要"踢飞脚",那时就听得看客们私下里说"北平队手段好些"。
果然开始比赛的十分钟,北平队占着优势,后来上海队赶上来了。分数一样,而且超过北平队了;但北平队又连胜数球,又占了上风。这样互有进退,到一小时完了时,两边还是个平手。于是延长时间再比赛。在延长时间又快要完的五分钟以前,上海队比北平队略多几分。这时上海队的球员似乎疲倦了,而且也不无保守之心,得到了球并不马上发出或攻篮,却总挨这么二三秒钟。每逢上海球员这样"迟疑"似的不"快干"的当儿,看客中间便有人在"嘘"。老实说,我是外行,不懂这样“不快干"有什么"不合"之处。然而我身旁有一位看客却涨红了脸啐道:“延挨时间,真丢人!"
哦,我明白了,原来篮球规则虽然已颇周密,可是对于"延挨时间"以图保守胜利这巧法儿,也还是无法"取缔"。
锣声响了,比赛告终。上海以略多几分占了胜利。"延宕政策"居然克奏了肤功。北平队先离球场,这时候我忽然听得“看台"的一角发出了几声鼓掌,似乎在宣称北平队的虽败犹荣。而同时在上海队将离球场的时候,忽然那"嘘嘘"声又来了,而且我对面那"看台"上掷下了许多栗子壳和香蕉皮。这个我很懂得是有些"义愤"的"看客"在执行"舆论的道德的制裁"了,而且这些执行者大概不是上海人。
自然,同时也有一些(不多)鼓掌声欢送得胜者,然而"舆论的道德的制裁"的执行者们,因为显然是集中一处的,所以声势颇为汹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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