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日本帝国主义的大炮在四小时内打下了"天下第一雄关"以后,大人先生们就挂念着北平文化城里的古物。现在好了,平津尚未陷落,而古物已经装箱待运:据说共装三千大木箱,须得四列车方能运走:那么,万一不远的将来平津失守,而古物无恙,大人先生们庶可告无罪于列祖列宗。
古物虽有三千箱之多,但到底只有三千箱,四列车也便运了走。比不得平津的地皮是没有法子运走的。至于平津的老百姓,——几百万的老百姓,更偏犯不着替他们打算,他们自己有腿!
况且就价值而言,也是老百姓可憎而古物可贵。不见洋大人撰述的许多讲到中华古国的书么?他们嘲笑猪一样的中华老百姓,却赞赏世界无比的中华古物呢!如果为了不值钱的老百姓而丢失了值钱的古物,岂不被洋大人所叹,而且要腾笑国际?于此,我们老百姓不能不感谢大人先生们尽瘁国事的苦心!
然而别有心肠的日本帝国主义似乎并不因为北平古物已走而就此放手。他们正在急急忙忙增兵到热河边境。我们用火车运古物,他们用火车运兵!平津的老百姓眼见古物车南下却不见兵车北上,而又听得日军步步逼进,他们那被迫无告的眼泪只好往肚子里吞。
可惜洋鬼子的机械文明尚未臻万能之境。不然,用一架硕大的起重机把中华古国所有的国宝,例如北平的三海大内,曲阜的孔林,南京的孙陵之类,一起都吊上喜马拉雅山的最高峰去,让大人先生们安安稳稳守在那里"长期抵抗",岂不是旷世之奇勋!
不过目前已经有四列车的古物待运,实在也是了不起的荩谋了,老百姓感激涕零之余,应该高呼三声:古物万岁!
所谓"时髦病"是矛盾混乱的社会里常见的一种流行病。“时髦"二字,在这里并不作通常的"趋时"的解释,而有“硬要出语惊人"的意义。
“时髦病"有好几种,这里只说那最普遍的一种。这一种的病象是——
打倒一切:什么都是要不得了,但是谁也不配去执行那“打倒一切"的工作。
骂倒一切:觉得别人都是不彻底,都是错误的;但是他自己跳在云端里,永远不曾脚踏实地走一步,所以他就永远彻底,永远不会错了。
不屑做平凡的事:看见人家做披荆斩棘探路的工作,他是要冷笑的;他说"只要跳过去就行了,谁耐烦这么枝枝节节地干"!可是他自己永远不曾跳给人家看。
他过着小布尔乔亚的生活,但口口声声咒骂别人是小布尔乔亚;他在封建思想和封建势力的包围中,但他以为封建思想早就没落了,封建势力只存半口残喘,因而假使还有人在那里攻击封建思想,在他看来,就是时代的落伍者。
他是独往独来的英雄,他否定客观的现实!
他嘴里从不说"我",但他的心里常有一个大字——“我"!
他天天嚷着:要光明,要自由!但是他望见了那由黑暗到光明之间的一段半明半暗的路程就害怕了,而且他用美妙的词令来掩饰了他的害怕。他要自由,可是他不肯爬上那到自由的梯子,因为他反对平凡的一步一步的爬,他的理想是“飞"!
他的喜悦是:常常有材料给他骂,他因此是一个最勇敢最彻底的"革命者"。但他的悲哀是:“革命"不了解他!
辛亥革命的"前夜",乡村里读"洋书"的青年人有被人侧目的"奇形怪状"凡三项:一是辫发截短了一半,末梢蓬松,颇象现在有些小姑娘的辫梢,而辫顶又留得极小,只有手掌似的一块,四围便是极长的"刘海";二是白竹布长衫,很短,衣袖腰身都很窄小,裤脚管散着;三呢,便是走路直腿,普达普达地象"兵操",而且要是两三个人同走,就肩挨肩的成为一排。
当时这些年青人在乡间就成为"特殊阶级"。而他们确也有许多特殊的行动。最普通的便是结伴到庙里去同和尚道士辩难,坐在菩萨面前的供桌上,或者用粉笔在菩萨脸上抹几下。碰到迎神赛会,他们更是大忙而特忙;他们往往挤在菩萨轿子边说些不尴不尬的话,乘人家一个眼错,就把菩萨头上的帽子摘了下来,藏在菩萨脚边,或者把菩萨的帽子换了个方向,他们则站在一旁拍掌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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