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以为有骨气的青年人决不会做了几年中学生就弄成了一个"公子哥儿"。在必要的时候,他那件竹布长衫可以脱掉,而且脱掉了竹布长衫后,他依然不忘记自修。在这样的青年人,"升学"或"就业",都不成问题了!
说来也并不奇怪,为什么到了夏天,关心世道人心的先生们对于男女之大"防"要突然加紧。夏天的女人的装束实在太富于挑拨性。而"挑拨"的焦点在于肉体部分呈露得太多。所以取缔女人露腿赤脚的官文正是扣准了题目的得意之作。
我们的祖先在山林子里过"野蛮"生活的时候,本无章身之具;大家光裸裸看惯了,并不觉得什么。然而这正是野蛮人之所以为粗浅。"文明人"头脑复杂得多了,凡事都讲究个"含蓄","有余不尽";从此而"联想"也特别发达,见一光露的小腿就觉得有点那个了。其实腿只是腿而已,远不及眉毛能说话,眼睛会"送媚"。说到这里,就不能不佩服从前土耳起女人上街要戴面纱这一办法为能真正彻底。
至于露了腿还要搽什么油膏,扑什么粉,赤了脚还要染红指甲,从贪图简便凉快一变而为要麻烦要好看,——这真是更骇人听闻。自然,这样搽搽扑扑染染的腿,恐怕只是光腿中间极少数的一部分,它们的目的,和普通光腿完全两样。此等腿不但不许它"光",彻底些不妨投畀煤窖。所可惜者,此等腿大都坐在汽车里,奉公守法的警察先生只好朝它看看罢了。
再从反面一想,腿主人不怕麻烦而搽油扑粉,无非为要好看。把腿弄好看了,也不是自己欣赏,而为的是那个抓权禁止光腿的男性社会需要这等样的装束修饰。据说从前有过女性中心的社会。那时候,男人们是不是也像现在的女人那样刻意艳妆,我们还不大明白。但是吴敬梓却在《镜花缘》里给我们一个回答。《镜花缘》里女儿国的男人即使是一部大黑胡子也还要搽脂抹粉。然而现在关心世道人心的先生们读《镜花缘》到这一段时不肯掩卷想一想。
左拉在小说《娜娜》里借一个新闻记者——也算是剧评家的嘴巴说,娜娜好比是金苍蝇,它从龌龊的地方飞出来,停在"高贵"的人们的身上,散布了毒害。
其实像娜娜那样的金苍蝇,并不多见。世上"金苍蝇"多得很,但大都跟娜娜式不同;它们不是从龌龊的地方飞到“高贵"人们身上,而是从高贵的粪窖里飞到茅草棚里散布它们身上十万八千的病菌的。
表面一看,它们红顶金袍,胖胖的,就像要到跳舞场去似的,——要是那样,倒也好,因为那边原是一些病菌的制造场,然而不,它飞到了孩子们的头上,停在孩子们的饭碗边,它又专同装不起纱窗的穷小子为难,你一个不留心,它身上的病菌已经下了种了。
不过金苍蝇的为害还是容易了然的。就是没有科学知识的人罢,因为早就见过它喜欢住在粪窖里,而且拍一下,它身里满满的粪汁就射了出来,所以对它早就有了戒心。一般人容易忽略的是青蝇,俗名饭苍蝇。它来时并没金苍蝇那么嗡嗡嗡声势煊赫,它那一身的麻衣也颇有"平民"式的意味,或者你也可以说它俨然"处士风度"。它似乎卑谦,悄悄地钉在一个角落里会许多时候一动不动。它又好像很能战斗似的,看中了一个酒糟鼻子的时候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进攻,不是荷马就称赞过"勇敢的苍蝇"么?你拍一下,它也不像金苍蝇那样射出一泡粪,它肚子里好像干净得很。而且平常时候它亦只在饭篮旁边爬,表示它并非趋腥附膻之徒。
要是你不用显微镜去照,你就不会知道这位"处士风度"的勇敢的苍蝇,它身上原来带着和金苍蝇所有同样的十万八千病菌!
在阴沉的天气,这种饭苍蝇特别多。我们偶尔静下来用心听,就会听得它们嘤嘤地叫道:“杂文,杂文!不要杂文!"
原来它们也颇能自知它们是经不起显微镜来照的,而杂文却是专检查无论地方的病菌的显微镜。
南京有一位小学教师王光珍女士,因为在磨风社公演的《娜拉》新剧中担任了女主角娜拉,就被学校当局解除了职务。同时还有三位女学生也因为同样的"罪名"或被开除,或被记过。其中有一位只得十四岁,是南京女中的学生,学校当局开除她的理由是"行为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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