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散文集(244)

2025-10-10 评论

    这件事发生后,就引起了许多批评,自然都是"仗义"的正论了,然而到现在为止,解职者依然未曾复职,开除者也未能重返校门。
    在这年头儿,"娜拉"也会惹祸,似乎是不可思议的事情;然而从另一方面看来,“娜拉"在今日的中国也还是危险分子,因为她胆敢反对传统的为妻为母的责任。
    十多年前,《娜拉》剧本介绍到中国来的时候,我们的社会上没有妇女的地位;十年以后的今日,我们看见凡是公共的场所已经到处有妇女,而且少不了妇女,我们看见女子不但做律师,做记者,而且做官,而且警察也有女子。十多年的时光,似乎已经使得妇女的社会地位大不相同。然而这是表面的变化。这不过是传统地要靠男子养活的妇女现在也能够自己养自己,或者反过来倒能养活男子而已。在这范围之内,"娜拉"是决不会闯祸的。如果想跨出这范围一步,妇女们想在家庭关系中建立起"独立的地位",一想使得自己是一个"独立的人"而不是附属于男子的女人,那她就被视为危险分子了。这是十多年来始终如一的"真实",并不是今年特别"复古"。
    从前妇女问题初初喧腾于口头的时候,许多人都说妇女的社会地位的真正提高须待妇女们有了独立生活的时候,所谓独立生活,自然指自食其力,不必依靠男子。那时候有些“新女子"开口一个"经济问题是妇女问题的中心",闭口一个"妇女问题就是经济问题"。她们大抵是太太小姐,她们那时好像并没知道有些——而且许多够不上太太小姐身份的妇女不但自食其力而且还要养活丈夫,然而她们何尝有"地位"。现在似乎更加弄得明白些了,单单是不靠男子来养活,还不够提高妇女的社会地位,还有比纯粹的经济问题更中心的问题在那边呢!演几次《娜拉》,不会就将那更中心的问题解决了的。何况那出走的"娜拉"实在自己也不明白跑出了那"傀儡家庭"以后应该到哪里去。不过现在的兴中门小学校长之类委实是神经太衰弱,见了一点点就会大惊小怪,所以扮演"娜拉"的王光珍女士还是敲破了饭碗,而其他三位女士受了开除。
    于是乎应该不会惹祸的"娜拉"在民国二十四年的开头就惹了一次祸。校长之类即使拿出"行为浪漫"的理由来做口实,然而他这"浪漫"二字的意义跟普通所谓"浪漫"是不同的。"浪漫"的,并不是危险。一般的社会意识以及分有此意识的校长之类,何尝会那样糊涂呢!君不见浪漫的交际花自由自在真天真!
    2月22日。

    从前欧洲中世纪"黑暗时代",十三世纪那时候,有些青年人——大都是那时候几个新兴商业都市新设的大学校的学生,是很会寻快乐的。流传到现在,有一本《放浪者的歌》,算得是"黑暗时代"这班狂欢者的写真。
    《放浪者的歌》里收有一篇题为《于是我们快乐了》的长歌,开头几句是这样的:
    且生活着罢,快活地生活着,
    当我们还是年青的时候;
    一旦青春成了过去,而且
    潦倒的暮年也走到尽头,
    那我们就要长眠在黄土荒丘!
    朋友,也许你要问:这班生在"黑暗时代"的年青人有什么可以快乐的?他们寻快乐的对象又是什么呢?这个,哦,说来也好象很不高明,他们那时原没有什么可以快乐的,不过他们觉得犯不着不快乐,于是他们就快乐了,他们的快乐的对象就是美的肉体(现世的象征),——比之"红玫瑰是太红而白玫瑰又太白"的面孔,"闪闪地笑着……亮着"象黑夜的明星似的眼睛,"迷人的酥胸","胜过珊瑚梗的朱唇"。
    一句话,他们什么也不顾,狂热地要求享有现实世界的美丽。然而他们不是颓废。他们跟他们以前的罗马人的纵乐,所谓罗马人的颓废,本质上是不同的;他们跟他们以后的十九世纪末年的要求强烈刺激,所谓世纪末的颓废,出发点也是完全不同的。他们的要求享乐现世,是当时束缚麻醉人心的基督教"出世"思想的反动,他们唾弃了什么未来的天堂,——渺茫无稽的身后的"幸福",他们只要求生活得舒服些,象一个人应该有的舒服生活下去。他们很知道,当他们的眼光只望着"未来的天堂"的时候,那几千个封建诸侯把这世界弄得简直不象人住的。如果有什么"地狱"的话,这“现世"就是!他们不希罕死后的"天堂",他们却渴求消灭这"现世"的活地狱;他们的寻求快乐是站在这样一个积极的出发点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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