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时候,有一个机会去游览了兴安的秦堤。这一个二①千年前的工程,在今日看来,似亦没有什么了不起,但在二千年前,有这样的创意(把南北分流的二条水在发源处沟通起来),已属不凡,而终能成功,尤为不易。朋友说四川的都江堰,比这伟大得多,成都平原赖此而富庶,而都江堰也是秦朝的工程。秦朝去我们太久远了,读历史也不怎么明了,然而这一点水利工程却令我"发思古之幽情"。秦始与汉武并称,而今褒汉武而贬秦始,这已是听烂了的老调,但是平心论之,秦始皇未尝不替中华民族做了几桩不朽的大事,而秦堤与都江堰尚属其中的小之又小者耳!且不说"同文书"为一件大事,即以典章法制而言,汉亦不能不"因"秦制。焚书坑儒之说,实际如何,难以究诘,但博士官保存且研究战国各派学术思想,却也是事实。秦始与汉武同样施行了一种文化思想的统制政策,秦之博士官虽已非复战国时代公开讲学如齐稷下之故事,但各派学术却一视同仁,可以在"中央的研究机关"中得一苟延喘息的机会。汉武却连这一点机会也不给了,而且定儒家为一尊,根本就不许人家另有所研究。从这一点说来,我虽不喜李斯,却尤其憎恶董仲舒!李斯尚不失为一懂得时代趋向的法家,董仲舒却是一个儒冠儒服的方士!然而"东门黄犬",学李斯的人是没有了,想学董仲舒的,却至今不绝,这也是值得玩味的事。我有个未成熟的意见,以为秦始和汉武之世,中国社会经济都具备了前进一步、开展一个新纪元的条件,然而都被这两位"雄才大略"的君主所破坏;不过前者尚属无意,后者却是有计划的。秦在战国后期商业资本发展的基础上统一了天下,故分土制之取消,实为适应当时经济发展的趋向,然而秦以西北一民族而征服了诸夏与荆楚,为子孙万世之业计,却采取了"大秦主义"的民族政策,把六国的"富豪"迁徙到关内,就为的要巩固“中央"的经济基础,但是同时可就把各地的经济中心破坏了。结果,六国之后,仍可利用农民起义而共复秦廷,而在战国末期颇见发展的商业资本势力却受了摧残。秦始并未采取什么抑制商人的行动,但客观上他还是破坏了商业资本的发展的。
①秦堤:即灵渠。
汉朝一开始就厉行"商贾之禁"。但是"太平"日子久了,商业资本还是要抬头的。到了武帝的时候,盐铁大贾居然拥有原料、生产工具与运输工具,俨然具有资产阶级的雏形。当时封建贵族感得的威胁之严重,自不难想象。只看当时那些诸王列侯,在"豪侈"上据说尚相形见绌,就可以知道了。然而"平准"、"均输"制度,虽对老百姓并无好处,对于商人阶级实为一种压迫,盐铁国营政策更动摇了商人阶级中的巨头。及至"算缗钱",一时商人破产者数十万户,蓬蓬勃勃①的商业资本势力遂一蹶而不振。这时候,董仲舒的孔门哲学也"创造"完成,奠定了"思想"一尊的局面。
①"算缗钱"汉时对商人、手工业者,高利贷者及车船主实行的税制。"缗"为计税单位,每缗一贯(一千钱)。
所以,从历史的进程看来,秦皇与汉武之优劣,正亦未可作品相之论罢?但这,只是论及历史上的功过。如在今世,则秦始和汉武那一套,同样不是我们所需要,正如拿破仑虽较希特勒为英雄,而拿破仑的鬼魂却永远不能复活了。
1942年6月27日桂林。
闲谈的时候偶尔也谈到了老鼠。特别是看见了谁的衣服和皮鞋有啮伤的痕迹,话题便会自然而然的转到了这小小的专过"夜生活"的动物。
这小小的动物群中,大概颇有些超等的"手艺匠":它会把西装大衣上的胶质钮子修去了一层边,四周是那么匀称,人们用工具来做,也不过如此;女太太们的梆硬的衣领也常常是它们显本领的场所,它们会巧妙地揭去了这些富于浆糊的衣领的里边的一层而不伤及那面子。但是最使我惊佩的,是它们在一位朋友的黑皮鞋上留下的"杰作":这位朋友刚从东南沿海区域来,他那双八成新的乌亮的皮鞋,一切都很正常,只有鞋口周围一线是白的,乍一看,还以为这又是一种新型,鞋口镶了白皮的滚条,——然而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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