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散文集(262)

2025-10-10 评论

    第二,是电影资本家上了伊本讷兹的当。伊本讷兹极流行的小说《启示录的四骑士》被改排为电影后,生意大好,所以影片制造公司特请伊本讷兹亲到美国,做一本专为电影用的小说。伊老先生自然答应了,受了厚聘,精心的做了一本小说;那知结果竟等于废物,不能演映。美国的老板只好自认个晦气。
    第三,哈姆生(Hamsun)的倒楣。哈姆生这么一个大作家,却直到今年方承电影制造家光顾,把他的杰作《土之长成》——听说他的诺贝尔文学奖金就是靠这本书弄来的——做成了影片。他们倒也很把细,特到挪威北部的海尔以兰(Helgeland)去扮演摄影——因为《土之长成》里的背景就是海尔以兰地方。但是可惜,哈姆生的著作原来不以情节见长,却以分析心理见长,电影只能映照粗疏的情节,决不能传达哈先生佳处之万一。所以那本《土之长成》的影片竟成了中国林琴南翻译的西洋小说。
    二上海的电影馆
    阎瑞生的案子出后,偏有几个"西人"归罪于电影馆;说本埠的影戏院天天演杀人劫货的侦探片子,所以"华人"也就学着闹起这等把戏来,这一番话,说得我们"华人"好象竟连谋杀人的本能都没有,直待电影片来作教师,真承他太恭维了。这一席"公论"当然惹人听而且发生效力的;近来上海的影戏院虽然好象仍就演杀人放火的侦探片,可是那张“华文说明书"却之乎者也——本来也是满纸之乎者也——装着些劝善惩恶,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话头了。这也许是有益社会风化的好事。
    可是他们逢到演《复活》——托尔斯泰的杰作,演《青岛》,演《三个火枪手》等等真有些意义的片子,却又说不出话了。他们并不能乘着演《复活》的机会大施其教训主义,也不能在演《青岛》的时候,做他们的代圣贤说话的好文章。他们却一言以蔽之,曰爱情。
    最近来了伊本讷兹的《启示录的四骑士》,竟做差了文章,做到反面去了。这本原书是非战的文学书,影片虽然删减了许多,可是还保留着这一点精神。偏料到了中国,被译为《儿女英雄》,硬生生替他罩上了"好战"的帽子,并有华文说明书中一唱三叹的赞扬那位吉丽亚终于去从了戎。这是我们料不到的。那位译中文说明书的先生,或许不曾看过原书,难道连影其中穿插的说明也不曾看完全么?

    我们姑不论"新”“旧"之争和"文”“白"之争在客观方面的是非;我们姑且退一步说,对于"新”“旧”“文”“白"都无成见,只要是好的文艺作品,我们都一样的珍视;我们姑且以"卑之无甚高论"的标准看法去评量文艺作品;那么,我们鉴赏文艺作品时,至少当以下列数条为原则。
    (一)文字的组织愈精密愈好。
    (二)描写的方法愈"独创"愈好。
    (三)人物的个性和背景的空气愈显明愈好。
    凡是好的作品,上面的三个条件一定具备。我们试依这三个条件去衡量市面上充塞的"小说",便见市面上充塞的“所谓小说",不但不能具备这三个条件的一二分,并且一一与之相反。
    现在市面上充塞的所谓"小说"都是些粗制的流水帐式的事实的集合物。他们自以为他们的文字浅易,看起来不费力,而其实这就是疏浅粗劣的供词。人类如果万事都求浅易而不费力,就应该毁弃一切文化,复归于茹毛饮血的时代。人类所以要艺术品,就为的要满足他的复杂的情绪的要求;文艺作品的小说而以浅易不费力为目的,岂不是笑话!
    粗制的流水帐式的事实的集合物本来无所谓"描写"的。我们姑且放低了眼光,假定他们那些作品中也有一二段算得是"描写",那么,这种描写方法完全是因袭的抄来的。《水浒》描写鲁智深的"莽和尚腔"以禅杖戒刀为衬托,这在他是"创造的",就是有价值的;旧章回体小说写一个英雄出场总是用"只见得"三字吊起一大段脸面身段和服絅的描写,现在我们看了总觉得讨厌,但在第一个应用这种描写法的人,便也是有创造天才的小说家。所以描写法诚然也有高下,只要他能创造就好。不料现市面充塞的恶劣小说,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不但描写的"方法"是抄袭的,甚至于描写的字句也是抄袭的。自从前人创造了"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两个句子来形容都市的繁华,他们现在还是抄用着。这种例子,举不胜举。文艺作品里的"描写"竟至于此,无怪愤世者要说民族精神已经堕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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