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散文集(265)

2025-10-10 评论

    一年多前,国内文学定期刊物还只有《小说月报》一种;那时的《小说月报》孤独地在那里攻击中国旧有的"文以载道"思想,提倡创作,想其它微弱的力量,在广大的沙漠似的中国,播一些种子,在那时候,文艺界真不胜寂寞之感。而且《小说月报》又因为是商务印书馆办的,要受营业上的拘束,篇幅有定,不能多登作品,——因此被人骂为"包办"。把那时的文坛情形,和现在一比,我想谁亦不能说现在的气象不算是好的气象罢。
    有人诟骂近来创作的多产,本"否定一切"的精神,抹煞一切的作品——这种论调也有专对新诗发的,这也未免太“理想的"了。我们所有的新诗、小说、戏剧,或者诚如其者所称,都算不得十二分伟大;但是十二分伟大的作品又何尝别有在呢!我们自然不说眼前所有的文学作品就是合于我们理想的作品,但是我们承认他们是嫩芽,是好花异草的前身。因为一时看不见理想中的好花,而遂要举斧斫去一切嫩芽:这怕不是有理性的人所肯做的。批评家自然不能仅仅替天才作赞,抨击也是他的任务;但是可惜我们的批评家的抨击却不免于乱击。

    印度诗哲泰戈尔终于到了!当这位大诗人戴着他底红帽子,曳着他底黄长袍,踏上这十里洋场的西方帝国主义入口的上海的埠头时,欢迎声象春雷似的爆起来了!我们细听这一片的欢迎声,该觉得那里头至少包含着下列的两种音调:“好了!抨击西方文化,表扬东方文化的大师到了!他一定会替我们指出迷途;中华民族有了出路了!"这是玄学家和东方文化者底欢迎词。
    而爱好文学的正在烦闷的青年们底话却是:“他在荆棘丛生的地球上,为我们建筑了一座宏丽而静谧的诗的灵的乐园。在这座灵的乐园里,有许多白衣的诗的天使在住着。我们愉悦时,他们则和着我们歌唱;我们忧郁时,他们则柔和地安慰我;我们怀疑,他们便能为我们指示出一条信仰大路来;我们失望,他们便能为我们重燃起希望的火炬来。"
    我们也是敬重泰戈尔的:我们敬重他是一个人格洁白的诗人;我们敬重他是一个怜悯弱者,同情于被压迫人们的诗人;我们更敬重他是一个实行帮助农民的诗人;我们尤其敬重他是一个鼓励爱国精神,激起印度青年反抗英国帝国主义的诗人。
    所以我们也相对地欢迎泰戈尔。但是我们决不欢迎高唱东方文化的泰戈尔;也不欢迎创造了诗的灵的乐园,让我们底青年到里面去陶醉去瞑想去慰安的泰戈尔;我们所欢迎的,是实行农民运动(虽然他底农民运动的方法是我们所反对的),高唱"跟随着光明"的泰戈尔!
    我们以为中国当此内忧外患交迫,处在两重压迫——国外的帝国主义和国内的军阀专政——之下的时候,唯一的出路是中华民族底国民革命;而要达到这目的的方法,亦惟有如吴稚晖先生所说的"人家用机关枪打来,我们也赶铸了机关枪打回去",高谈东方文化实等于"诵五经退贼兵"!而且东方文化这个名词是否能成立,我们正怀疑得很。
    这便是我们不欢迎高唱东方文化之泰戈尔的理由。
    我们又以为中国青年底思想本就太蹈空,行为本就太不切实,意志本就太脆弱,他们本就只想闭了眼睛任起身坐荆棘而专求其所谓灵的乐园,希望躲在里头陶醉一会;我们极不赞成再从而变本加厉,把青年思想引到"空灵"一方面,再玩起什么"无所为而为"的把戏。
    这便是我们不欢迎专造灵的乐园让我们底青年去陶醉之泰戈尔的理由。
    因为我们是这么确信的,所以我们希望于泰戈尔者是下列二事:
    一、希望泰戈尔认知中国青年目前的弱点正是倦于注视现实而想逃入虚空,正想身坐涂炭而神游灵境;中国的青年正在这种病的状态,须得有人给他们力量,拉他们回到现实社会里来,切实地奋斗。
    二、希望泰戈尔本其反对西方帝国主义的精神,本其爱国主义的精神,痛砭中国一部分人底"洋奴性"。
    我们因为确信诗人底力量是伟大的,因为确信泰戈尔一生奋斗的生涯是可敬佩的,所以乘此时一片欢迎声里提出我们所希望于这位大诗人者,如上。我们更要普告全国的青年,我们应该欢迎的泰戈尔是实行农民运动的泰戈尔,鼓励爱国精神激起印度青年反抗英国帝国主义的诗人泰戈尔!我们更要普告全国的青年,我们所望于泰戈尔带来的礼物不是神幻的"生之实现",不是那空灵的"迦椟吉利",却是那悲壮的“跟随着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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