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促的夏夜便总是这般不合眼的过去。白天里也许翻译小说,但也时时找尚留在牯岭或新近来的几个相识的人谈话。其中有一位是“肺病第二期”的云小姐。“肺病第二期”对于这位云小姐是很重要的;不是为的“病”确已损害她的健康,而是为的这“病”的黑影的威胁使得云小姐发生了时而消极时而兴奋的动摇的心情。她又谈起她自己的生活经验,这在我听来,仿佛就是中古的romance—-并不是说它不好,而是太好。对于这位“多愁多病”的云小姐,——人家这样称咱她,——我发生了研究的兴味;她说她的生活可以作小说。那当然是。但我不得不声明,我的已作的三部小说——《幻灭》,《动摇》,《追求》中间,绝对没有云小姐在内;或许有象她那样性格的人,但没有她本人。因为许多人早在那里猜度小说中的女子谁是云小姐,所以我不得不在此作一负责的声明,然而也是多么无聊的事!
可是,要做一篇小说的意思,是在牯岭的时候就有了。八月底回到上海,偏又病了,然而我在伴妻的时候,写好了《幻灭》的前半部。以后,妻的病好了,我独自住在三层楼,自己禁闭起来,这结果是完成了《幻灭》和其后的两篇——《动摇》和《追求》。前后十个月,我没有出过自家的大门;尤其是写《幻灭》和《动摇》的时候,来访的朋友也几乎没有;那时除了四五个家里人,我和世间是完全隔绝的。我是用了“追忆‘”的气氛去写《幻灭》和《动摇》;我只注意一点:不把个人的主观混进去,并且要使《幻灭》和《动摇》中的人物对于革命的感应是合于当时的客观情形。
三
在写《幻灭》的时候,已经想到了《动摇》和《追求》的大意,有两个主意在我心头活动:一是作成二十余万字的长篇,二是作成七万字左右的三个中篇。我那时早已决定要写现代青年在革命壮潮中所经过的三个时期:(1)革命前夕的亢昂兴奋和革命既到面前时的幻灭;(2)革命斗争剧烈时的动摇;(3)幻灭动摇后不甘寂寞尚思作最后之追求。如果将这三时期作一篇写,固然可以;分为三篇,也未始不可以。因为不敢自信我的创作力,终于分作三篇写了;但尚拟写第二篇时仍用第一篇的人物,使三篇成为断而能续。这企图在开始写《动摇》的时候,也就放弃了;因为《幻灭》后半部的时间正是《动摇》全部的时间,我不能不另用新人;所以结果只有史俊和李克是《幻灭》中的次要角色而在《动摇》中则居于较重要的地位。
如果在最初加以详细的计划,使这三篇用同样的人物,使事实衔接,成为可离可合的三篇,或者要好些。这结构上的缺点,我是深切地自觉到的。即在一篇之中,我的结构的松懈也是很显然。人物的个性是我最用心描写的;其中几个特异的女子自然很惹人注意。有人以为她们都有“模特儿”,是某人某人;又有人以为象这一类的女子现在是没有的,不过是作者的想象。我不打算对于这个问题有什么声辩,请读者自己下断语罢。并且《幻灭》,《动摇》,《追求》这三篇中的女子虽然很多,我所着力描写的,却只有二型:静女士,方太太,属于同型;慧女士,孙舞阳,章秋柳,属于又一的同型。静女士和方太太自然能得一般人的同情——或许有人要骂她们不彻底,慧女士,孙舞阳,和章秋柳,也不是革命的女子,然而也不是浅薄的浪漫的女子。如果读者并不觉得她们可爱可同情,那便是作者描写的失败。
四
《幻灭》是在一九二七年九月中旬至十月底写的,《动摇》是十一月初至十二月初写的,《追求》在一九二八年的四月至六月间。所以从《幻灭》至《追求》这一段时间正是中国多事之秋,作者当然有许多新感触,没有法子不流露出来。
我也知道,如果我嘴上说得勇敢些,象一个慷慨激昂之士,大概我的赞美者还要多些罢;但是我素来不善于痛哭流涕剑拔弩张的那一套志士气概,并且想到自己只能躲在房里做文章,已经是可鄙的懦怯,何必再不自惭的偏要嘴硬呢?我就觉得躲在房里写在纸面的勇敢话是可笑的。想以此欺世盗名,博人家说一声“毕竟还是革命的”,我并不反对别人去这么做,但我自己却是一百二十分的不愿意。所以我只能说老实话;我有点幻灭,我悲观,我消沉,我都很老实的表现在三篇小说里。我诚实的自白:《幻灭》和《动摇》中间并没有我自己的思想,那是客观的描写;《追求》中间却有我最近的——便是作这篇小说的那一段时间——思想和情绪。《追求》的基调是极端的悲观;书中人物所追求的目的,或大或小,都一样的不能如愿。我甚至于写一个怀疑派的自杀——最低限度的追求——也是失败了的。我承认这极端悲观的基调是我自己的,虽然书中青年的不满于现状,苦闷,求出路,是客观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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