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而言之,他们做一篇小说,在思想方面惟求博人无意识的一笑,在艺术方面,惟求报帐似的报得清楚。这种东西,根本上不成其为小说,何论价值?但是因为他们现在尚为群众的读物,尚被群众认为小说,所以我也姑且把他们放在“现代小说”一题目之下,现在再看同属于旧派的第二种是怎样的一种东西。
第二种又可分为(甲)(乙)两系,他们同源出于旧章回体小说,然而面目略有不同。甲系完全剿袭了旧章回体小说的腔调和意境,又完全摹仿旧章回体小说的描写法;不过把对子的回目,每回末尾的“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等等套调废去;他们异于旧式章回体小说之处,只是没有章回,所以我们姑称之为“不分章回的旧式小说”。这一类小说,也有用文言写的,也有用白话写的,也有长篇,也有短篇;除却承受了旧章回体小说描写上一切弱点而外,又加上些滥调的四六句子,和《水浒》腔《红楼》腔混合的白话。思想方面自然也是卑陋不足道,言爱情不出才子佳人偷香窃玉的旧套,言政治言社会,不外慨叹人心日非世道沦夷的老调。
乙系是一方剿袭旧章回体小说的腔调和结构法,他方又剿袭西洋小说的腔调和结构法,两者杂凑而成的混合品;我们姑称之为“中西混合的旧式小说”。中国自与西洋文物制度接触以来,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上,处处显出这种华洋杂凑,不中不西的状态,不独小说为然;既然有朝外挂一张油画布景而仍演摇鞭以代骑马,脸皮以寓褒贬的旧戏,当然也可以有不中不西的旧式小说。这派小说也有白话,有文言,有长篇,有短篇,其特点即在略采西洋小说的布局法而全用中国旧章回体小说的叙述法与描写法。这派小说的作者大都不能直接读西洋原文的小说,只能读读翻译成中文的西洋小说,不幸二十年前的译本西洋小说,大都只能译出原书的情节(布局),而不能传出原书的描写方法,因此,即使他们有意摹仿西洋小说,也只能摹仿西洋小说的布局了。他们也知废去旧章回体小说开卷即叙“话说某省某县有个某某人家……”的老调,也知用倒叙方法,先把吃紧的场面提前叙述,然后补明各位人物的身世;他们也知收束全书的时候,不必定要把书中提及的一切人物都有个“交代”,竟可以“神龙见首不见尾”,戛然的收住;他们描写一个人物初次上场,也知废去“怎见得,有诗为证”这样的描写法;这种种对于旧章回体小说布局法的革命的方法,都是从译本西洋小说里看出来的;只就这一点说,我们原也可以承认此派小说差强人意。但是小说之所以为小说不单靠布局,描写也是很要紧的。他们的描写怎样?能够脱离“记帐式”描写的老套么?当然不能的。即以他们的布局而言,除少有改变外,大关节尚不脱离合悲欢终至于大团圆的旧格式,仍旧局促于旧镣锁之下,没有什么创作的精神。所以此派小说毕竟不过与前两派相伯仲罢了。他们不但离我们的理想甚远,即与旧章回体小说中的名作相较,亦很不及;称之为小说,其实亦是勉强得很。我们再看第三种。
第三种是短篇居多,文言白话都有。单就体裁上说,此派作品勉强可当“小说”两字。上面说过的甲乙两系中,固然也有短篇,但是那些短篇只不过是字数上的短篇小说,不是体裁上的短篇小说。短篇小说的宗旨在截取一段人生来描写,而人生的全体因之以见。叙述一段人事,可以无头无尾:出场一个人物,可以不细叙家世;书中人物可以只有一人;书中情节可以简至仅是一段回忆。这些办法,中国旧小说里本来不行,也不是“第三种”小说的作者所能创造,当然是从西洋短篇小说学来的,能够学到这一层的,比起一头死钻在旧章回体小说的圈子里的人,自然要高出几倍;只可惜他们既然会看原文的西洋小说,却不去看研究小说作法与原理的西文书籍,仅凭着遗传下来的一点中国的小说旧观念,只往粗处摸索,采取西洋短篇小说里显而易见的一点特别布局法而已。短篇小说——不独短篇——最重要的采取题材的问题,他们却从来不想借镜于人,只在枯肠里乱索。至于描写方法,更不行了,完全逃不出《红楼梦》、《水浒》、《三国志》等几部老小说的范围。所谓“记帐式”的描写法,此派作者,尚未能免去。我可以举一篇名为《留声机器》(见《礼拜六》百○八期)的短篇为例。这篇小说的“造意”如何,姑且不论,只就他的描写看来,实在粗疏已极。这篇小说是讲一个“中华民国的情场失意人”名叫“情劫生”的,到了一个“各国失意情场的人”聚居的“恨岛”上,过他那“无聊”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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