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劫生”已过的极平常然而作者以为了不得的失恋历史,作者只以二百余字写零用帐似的直记了出来;一句“才貌双全的好女儿”就“交代”过背景里极重要的“情劫生”恋爱的对象,几句“他就一往情深,把清高诚实的爱情全个儿用在这女郎身上,一连十多年没有变心……”就“交代”过他们的恋爱史。然而这犹可说是追叙前事,不妨从略,岂知“叙”到最紧要的一幕,“情劫生”因病而将死,也只是聊聊二三百字,那就不能不佩服作者应用“记帐式”描写法之“到家”了。我且抄这一段在下面:情劫生本是个多病之身,又兼着多愁,自然支持不住了。他的心好似被十七八把铁锁紧紧锁着,永没有开的日子。抑郁过度,就害了心病。他并不请医生诊治,听他自然,临了儿又吐起血来。他见了血,象见唾涎一般,毫不在意,把一枝破笔蘸了,在纸上写了无数的林倩玉字样;他还给一个好朋友瞧,说他的笔致,很象是颜鲁公呢。那朋友见了这许多血字,大吃一惊,即忙去请医生来;情劫生却关上了门,拒绝他进去,医生没法,便长叹而去……。
我们只看了这一段,必定疑是什么“报告”,决不肯信是一篇短篇小说里的一段:“报告”只要“记帐”似的说得明白就算数,小说却重在描写。描写的好歹姑且不管,而连描写都没有的,也算得是小说么?诸如此类的短篇,现在触目皆是,其中固然稍有“上下床之别”,然而他们的错误是相同;——不是描写,只是“记帐”式的报告。
再看他们小说里的思想,也很多令人不能满意的地方。作者自己既然没有确定的人生观,又没有观察人生的一副深炯眼光和冷静头脑,所以他们虽然也做人道主义的小说,也做描写无产阶级穷困的小说,而其结果,人道主义反成了浅薄的慈善主义,描写无产阶级的穷困的小说反成了讪笑讥刺无产阶级的粗陋与可厌了。并且他们大概缺乏对于艺术的忠诚。
我记得有位作者在几年前做过一篇小说,讲一位“多情的小说家”的“文字生涯,岂不冷落”,遂尔“资产”也有了,“画中人般的爱妻”也有了,结果是大团圆,大得意;近来他又把这层意思敷衍了一篇,光景这就是他的“艺术观”了。这种的“艺术观”,替他说得好些,是中了中国成语所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有女颜如玉”的毒,若要老实不客气说,简直是中了“拜金主义”的毒,是真艺术的仇敌。对于艺术不忠诚的态度,再没有比这厉害些的了。在他们看来,小说是一件商品,只要有地方销,是可赶制出来的:只要能迎合社会心理,无论怎样迁就都可以的。这两个观念,是摧残文艺萌芽的浓霜,而这两个观念实又是上述三种小说作者所共具的“精神”;有了这一层,就连迂腐的“文以载道”观念和名士派的“游戏”观念也都不要了。这可说是现代国内旧派“小说匠”的全体一致的观念。
总括上面所说,我们知道中国现代的三种旧派小说在技术方面有最大的共同的错误二,在思想方面有最大的共同的错误一。那技术上共同的错误是:(一)他们连小说重在描写都不知道,却以“记帐式”的叙述法来做小说,以至连篇累牍所载无非是“动作”的“清帐”,给现代感觉锐敏的人看了,只觉味同嚼蜡。
(二)他们不知道客观的观察,只知主观的向壁虚造,以至名为“此实事也”的作品,亦满纸是虚伪做作的气味,而“实事”不能再现于读者的“心眼”之前。
思想上的一个最大的错误,就是游戏的消遣的金钱主义的文学观念。
这三层错误,十余年来给与社会的暗示,不论在读者方面在作者方面,无形中已经养成一股极大的势力,我们若要从根本上铲除这股黑暗势力,必先排去这三层错误观念,而要排去这三层错误观念,我以为须得提倡文学上的自然主义。
所以然的理由,请在下面详论,现在我们且先看一看现代的新派小说。
我们晓得现代的新派小说在技术方面和思想方面都和旧派小说(上面讲过的那三种)立于正相反对的地位,尤其是对于文学所抱的态度。我们要在现代小说中指出何者是新何者是旧,唯一的方法就是去看作者对于文学所抱的态度;旧派把文学看作消遣品,看作游戏之事,看作载道之器,或竟看作牟利的商品,新派以为文学是表现人生的,诉通人与人间的情感,扩大人们的同情的。凡抱了这种严正的观念而作出来的小说,我以为无论好歹,总比那些以游戏消闲为目的的作品要正派得多。但是我们对于文学的观念,固可一旦觉悟,便立刻改变,而描写的技术却不能在短时间内精妙了许多。所以除了几位成功的作者而外,大多数正在创作道上努力的人,技术方面颇有犯了和旧派相同的毛病的。一言以蔽之,不能客观的描写。现在热心于新文学的,自然多半是青年,新思想要求他们注意社会问题,同情于第四阶级,爱“被损害者与被侮辱者”,他们照办了,他们要把这种精神灌到创作中了,然而他们对于第四阶级的生活状况素不熟悉;勉强描写素不熟悉的人生,随你手段怎样高强,总是不对的,总要露出不真实的马脚来。最容易招岂不真切之感的,便是对话。大凡一阶级人和别阶级人相异之点最显见的,一是容貌举止,二是说话的腔调。描容貌举止还容易些,要口吻逼肖却是极难,现在的青年作者所作描写第四阶级生活的短篇小说大都是犯了对话不逼肖的毛病。其次,因为作者自身并非第四阶级里的人,而且不曾和他们相处日久,当然对于第四阶级中人的心理也是很隔膜的,所以叙及他们的心理的时候,往往渗杂许多作者主观的心理,弄得非驴非马。第三,过于认定小说是宣传某种思想的工具,平空想象出一些人事来迁就他的本意,目的只是把胸中的话畅畅快快吐出来便了;结果思想上虽或可说是成功,艺术上实无可取。这三项缺憾,我以为都由于作者忽视客观的描写所致;因为不把客观的描写看得重要,所以不曾实地观察就贸然描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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