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而外,题材上也很有许多缺点;最大的缺点是内容单薄,用意浅显。譬如一起描写男女恋爱的小说,所讲无非一男一女互相爱恋而因家属不许,“好事多磨”,终于不谐,如此而已。在这篇小说里应该是重要部分的男和女的个性,却置之不写;两方家属的环境亦置之不写;各派思潮怎样影响于他们的恋爱观,亦置之不写。描写青年烦闷的小说,只能写些某青年志向如何纯洁,而现社会却处处黑暗可为悲观等等话头;描写“父”与“子”的冲突,只能写些拘守旧礼教的父怎样不许儿子自由结婚;总而言之,内容欠浓厚,欠复杂,用意太简单,太表面。这或许和作者的观察力锐敏与否,有点关系,但是最大的原因,还在作者采取题材没有目的。我们要晓得:小说家选取一段人生来描写,其目的不在此段人生本身,而在另一内在的根本问题。批评家说俄国大作家屠格涅夫写青年的恋爱不是只写恋爱,是写青年的政治思想和人生观,不过借恋爱来具体表现一下而已;正是这意思。我以为现代新派小说的试作者若不从此方努力,他们的作品将终不足观。
二自然主义何以能担当这个重任?
从上面的粗疏的陈述看来,我们可以得个结论:不论新派旧派小说,就描写方法而言,他们缺了客观的态度,就采取题材而言,他们缺了目的。这两句话光景可以包括尽了有弱点的现代小说的弱点。我觉得自然主义恰巧可以补救这两个弱点。请仍就描写方法与采取题材两点分而论之。
自然主义气于何时,代表作者是谁,这些想来大家都知,本刊亦屡已说过,不用我再饶舌。我们都知道自然主义者最大的目标是“真”;在他们看来,不真的就不会美,不算善。
他们以为文学的作用,一方要表现全体人生的真的普遍性,一方也要表现各个人生的真的特殊性,他们以为宇宙间森罗万象都受一个原则的支配,然而宇宙万物却又莫有二物绝对相同。世上没有绝对相同的两匹蝇,所以若求严格的“真”,必须事事实地观察。这事事必先实地观察便是自然主义者共同信仰的主张。实地观察后以怎样的态度去描写呢?左拉等人主张把所观察的照实描写出来,龚古尔兄弟等人主张把经过主观再反射出的印象描写出来;前者是纯客观的态度,后者是加入些主观的。我们现在说自然主义是指前者。左拉这种描写法,最大的好处是真实与细致。一个动作,可以分析的描写出来,细腻严密,没有丝毫不合情理之处。这恰巧和上面说过的中国现代小说的描写法正相反对。专记连续的许多动作的“记帐式”的作法,和不合情理的描写法,只有用这种严格的客观描写法方能慢慢校正。其次,自然主义者事事必先实地观察的精神也是我们所当引为“南针”的。从前旧浪漫派的作者只描写他们自己理想天国中的人物,当然不考究实地观察的工夫,但是浪漫派大家雨果的《哀史》的描写却已起有实地观察的精神;《哀史》的主人公冉阿让是个理想人物,而《哀史》的背景却根据实状描写,很是真切。自然派的先驱巴尔扎克和福楼拜等人,更注意于实地观察,描写的社会至少是亲身经历过的,描写的人物一定是实有其人(有Model)的。这种实地观察的精神,到自然派便达到极点。
他们不但对于全书的大背景,一个社会,要实地观察一下,即使是讲到一爿巴黎城里的小咖啡馆,他们也要亲身观察全巴黎城的咖啡馆,比较起房屋的建筑,内部的陈设,及其空气(就是馆内一般的情状),取其最普通的可为代表的,描写入书里。这种工夫,不但自然派讲究,新浪漫派的梅特林克等人也极讲究;可说是现代世界作家人人遵守的原则。然而中国旧派的小说家对于此点,简直完全忽视,新派作者中亦有大半不能严格遵守。旧派中竟有生气从未到过北方而做描写关东三省生活的小说,从未见过一个喇嘛,而竟大做其活佛秘史;这种徒凭传说向壁虚造的背景,能有什么“真”的价值?此外如描写“响马”生活,蜑户生活等等特殊的人生,没有一起是出于实地观察的,大家在几本旧书上乱抄,再加了些“杜撰”,结果自然要千篇一律。试问这种抄自书上的人生能有什么价值?中国做小说的人,和看小说的人,对于这种不实不尽的描实,几乎视为当然,要想校正他,非经过长期的实地观察的训练不能成功。这又是自然主义确能针对现代小说病根下药的一证。此外还有关于作者的心理一端,我以为亦有待于自然主义的校正。中国旧派小说家作小说的动机不是发牢骚,就是风流自赏。恋爱是人间何等样的神圣事,然而一到“风流自赏”的文士的笔下,便满纸是轻薄口吻,肉麻态度,成了“诲淫”的东西;言社会言政治又是何等样的正经事。然而一到“发牢骚”的“墨客”的笔下,便成了攻讦隐私,借文字以报私怨的东西。这都因作者对于一桩人生,始终未用纯然客观心理去看,始终不曾为表现人生而描写人生。中国的淫书,大概总自称“苦口气心意在劝世”,而其实不免于诲淫,就因为“劝世”的话头是挂在嘴上的,而“风流自赏”的心理却是生根在心里的。自然派作者对于一桩人生,完全用客观的冷静头脑去看,丝毫不搀入主观的心理;他们也描写性欲,但是他们对于性欲的看法,简直和孝悌义行一样看待,不以为秽亵,亦不涉轻薄,使读者只见一件悲哀的人生,忘了他描写的是性欲。这是自然主义的一个特点,对于专以小说为“发牢骚”,“自解嘲”,“风流自赏”的工具的中国小说家,真是清毒药:对于浸在旧文学观念里而不能自拔的读者,也是绝妙的兴奋剂。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茅盾